这两句话一下触到李海的痛处,她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些不能自持。她不敢再在堂屋里呆下去,嘴里嗫嚅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对不起”,便跑进自己的小屋,把脸埋在枕头里,泪像泉水似的涌流。
小昂,我的小草,你就不如草?不,你不是草,你是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在我心里有钱没钱都是男子汉。你不是草,不是草。如果你是草,我也是草,是草丛里的蘑菇……
他们在堂屋里说了些什么,她再也不听、不去管它。直至他们走了,她娘进房来问她:“你看这人……”
“他身上有一股牛屎臭。”
她娘忍不住拍打着她的脸,笑骂道:“你个死女子,就你鬼精灵。他在皮革厂做事,成天都在赶牛、贩牛,跟牛打交道,身上有些牛的气味也不为怪。我就纳闷,也看得出来,他来咱家时都洗过涮过,换了全新的衣衫,我们都没闻出他身上有什么味,你怎么就闻到了?难道你的鼻子特别长?别又心里作祟,瞎挑毛病!”戚桂香数落她一番,又说:“这人看来还实在,手里也有一些钱。你若跟了他,他不把你当做皇后娘娘供着才怪哩!”
李海忽然坐起,盯着她娘:“他有钱?”
“你没听媒人说,他一年能挣好几万。”
“他给咱家多少钱我不管,你们跟他去谈。我要一万元给付小昂。”李海咬咬牙说,把自己给卖了。年轻的姑娘没有尝过买卖的滋味,更没有想到为了这难得的一万元她将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轻率,太轻率啊!
扒子街东头的13号办喜事,热热闹闹,忙忙碌碌。西头的153号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整天都没听见有人说过一句话,仿佛是间空屋,没住人似的。
其实于丽珠母子都在家里。
付小昂一直躺在他那悬在半空的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房顶,屋角有一只蜘蛛在忙碌地织网,他只要抬起脚,用大脚指戳一下,那网便会戳破,蜘蛛就会慌忙逃到壁缝里去。可他没有动,让它织,让它有个家。
他仰面看到的是房顶横木上挂的一串彩绦,那是去年端午节李海做的,也是她挂上去的。
丝绦一共五层,最上面的一个是用五彩丝线缠成的粽子,接下来是一对彩色蝶形香袋,第三层又是一个彩线编织的粽子,第四个是一朵鲜红的心形石榴花,最下边是彩线钩织的小网袋,袋里装了一颗纯白闪亮的卫生球,拖着五色斑斓的绦子,又好看、又喷香。他每天清早醒来,都要伸长脖子去闻闻那串彩绦,仿佛在闻李海的嘴巴。
看来今年的端阳节是再不会有这样的彩绦了。他悲哀而痛心地想,这是最后的一个,永久的一个。
他伸手取下来,放在额上、眼睛上。那卫生球已风化得只有小小的一粒了,再小恐怕就会从那丝网的小孔掉了下去。可那香袋仍有一丝淡淡的香气散发出来。
“喜欢这香味?”
“喜欢。”
“什么香,晓得吗?”
“不晓得。”
“这是我特意采的玉兰、茉莉和金银花研在一起的。”
第一章鱼引(12)
“怎么要用这么几种花?”
“它们香呀,玉兰代表高贵,茉莉代表纯洁,金银花代表夫妻好和。”她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我让你别欺负我,别叫我不高兴。”
“咱俩哪个是金,哪个是银?”
“你是金,我是银。”
“为什么你不是金?”
“红男绿女,红的是金,绿的银。这也不懂,笨!”
“你骂我!”他用头去顶她。
她抱住他的头,咬住他的后颈脖。
“痛吗?”
“痛。”
“怎么不叫?”
“不想叫。”
他凄凄切切地想,我的后颈脖你还来咬吗?他用手在后脖上摩擦:饱满,充实,光滑。这有什么用?她不咬了,再充实、再饱满都没有用,白有这么一个脖子!
那还是大前年的中秋之夜,他们在一起做完作业。天下着好大的雨。他娘说,等雨歇了再走。雨歇不了,小一点也行,这样风雨交加,会把身子打个透湿。他把东西收拾到床上面的托板上。
她站在地上,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上来看看吗?”
“这么高,我怎么上去?”
他拽着她的手,使劲拖她上去。
她坐在床头,脚吊在半空,晃来晃去,很惬意。
“真好玩。”她像小女孩玩踏踏板似的高兴。
“我这床还从来没有别人坐过。”
“你娘?”
“你都上不来,我妈能上来?”
“拿个凳子递脚就能上。”
“我没有这样的凳子。”
“那你娶媳妇也睡这么高的床?”
“不好吗?”
“好。可你不拉她,你媳妇上不来。万一你哪天不在家,她怎么上来睡觉?”
他像猴似的,身子一翘一滑,哧溜到地上,钻进床底下,她不知他要干什么,静静地坐着,等他再从床底下出来。
“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我早上来了。”他在她身后声音很细小地说。她回头一看,可不,他的头正在她的头上,嘴巴正在她的耳边。他开心得哈哈大笑,乐得在床上翻滚。
她不知道,靠墙的床那头有两级踏板,一个洞口,用木板盖着的。踩上踏级,推开盖板,就能轻松地爬上来。
“你别把床弄塌下去。”
“塌不了,那是两根大木头搁在墙上的,你在上面跳绳都塌不了。”他笑着滚着,脸却触到她的腿上,应该说是鼻子和嘴巴触到了她的腿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觉顿时扩散全身,那腿湿湿的,软软的,柔柔的,又有一种柔韧的弹性。他惊呆了,吓呆了,张大那黑白分明的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她也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感受他那喷出的鼻息,嘴里哈出的那丝丝暖洋洋的热气。
她的指尖在捻他粗黑的头发,抚弄他的眼睛、睫毛,在他那粗硬的脖颈上绕来绕去。
她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她唇间的热气,一丝丝地灌进他的唇间。
刹那间,一切惊异、害怕、胆怯、犹豫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头,张大着嘴,恨不得把她全部吞吸进去。
外面的雨是大了,小了,还是停了,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于丽珠说,正月十五下大雨,八月十五才会下这么大的雨。可正月十五早已过去,是不是下了大雨,谁也没在意,不记得了。
付小昂痛心地想,时光永远不要流动,永远停留在那个风雨之夜该多好啊!这席上、枕上、被褥上都有她的体温,留下她身上的丝丝香气。以后还有吗?他看着房顶,看着两面的墙壁。这个小小的空间,这张托在半空的床,曾是他们多么倾心打闹的地方,给过他们多少快乐甜蜜,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爱的烈火,希望的烈火。真是情深义重。情深似海,义重如山。
他们俩人共同写下过这么一副对联。如今对联还在,这个小空间还在,可人已不在,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撕裂人心的拆散!活活的拆散,你我心心相印,两眼相对的拆散!
棒打鸳鸯。哪里有棒?棒严厉地打过他们,可他们承受过来,挺了出来,棒打不散他们,打散了,又飞到了一起。
是什么让我俩分开?家庭?孝心?责任?自我牺牲?无情残酷的理智?是这一切造成我俩的挖心割肺的惨痛分离,是这一切吗?
还有别的原因吗?
他思考着,回忆着,已思考了一千遍,回想了一千遍,仿佛永远也想不明白,仿佛事情原本简单,没什么想得明白。
“海,你爱我吗?”
“你说呢?”
“我爱你吗?”
“你还问我?”
不要问,不要回答。他的头埋在她的胸脯,她的嘴紧紧咬住他的肩肌,足够了,足够说明一切。
“我们分开?”
“与其两个人守在一起穷困死,不如跳出一个人,先找条活路。”
“我离不开你。”
他感到她那细密的小牙扎进他的肌肤。
“我也是。可是,我把你恋在身边,让你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屈。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什么也帮不了你,我这不是太自私、太不为你、不为你父母、哥哥着想了?”
第一章鱼引(13)
“我也想过好多遍了。我们这样下去,你也好不了,我也好不了,至少这三年五载好不了,改变不了什么。家里还在不断地加紧威逼,哥哥虽然没说什么,那冷冷的眼光像针芒似的,其实也在逼。我下了不止一百次决心:分开,咱俩分开。可事到临头,我又割舍不下。小昂,你叫我怎么办啊?”
“分开,坚决分开!你是女的,生得这么水灵俊气,会被很多有钱有权的人看上的,会很快改变面貌。我只有努力干活,挣钱养活我妈,治好我妈的病。”
“小昂,你可以放一万个心,我向你发誓,我只要有一点出息,也不会忘了你,我一定要把你拉扯富起来。一定!我所以愿意分开,就为的这个,为了你不再这么穷苦,也要富裕起来。要不然,我是决不走这一步。这一步对于我是多么难啊!”
他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把她压进自己的胸脯。“海,我在伤害你,我在出卖妻子,我是世界上最最窝囊、最最没有出息、最最可耻的男人。”
她封住了他的嘴巴。“我也在伤害你,我在背叛丈夫……”她泪流满面,“我伤害了你娘,伤害了你。难道不是自作自践,在残酷地伤害我自己!”
“海,我真不该答应你啊!”他仰望房顶,痛苦得揪心裂胆。当时好像要为你好,为你脱离自己的这棵苦树,仿佛作着高尚的自我牺牲似的。现在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真的要分离,她真的要走了,真的要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一“高尚”,这一“不自私”,这一“让她活起来”的撒手,撒走了心,撒走了爱,撒走了人世间最最珍贵的真情!
于丽珠也在暗暗垂泪,偷偷叹息。人微言轻。穷人的言更轻,不如一片鸡毛。她作为母亲,亲自主持付小昂、李海两人结婚,拜了天地,拜了祖宗。就因为没有钱,因为自家太穷,人家不承认,谁也不承认。穷人没有人看重,穷人的话更没有人信。她不敢惊动儿子,知道儿子这时的痛苦心情。这种痛苦是摧心撕肺的,是痛入骨髓的,人世间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比这种活活拆散的痛苦更令人揪心难挨了。她理解这种痛苦,饱尝了这种痛苦。她和小昂他爸,那也是恩爱夫妻,年轻夫妻啊!
他走的那一年还不满二十七岁,一个铁骨铮铮的英武汉子,一个她在梦里都感到温暖、舒心、幸福的好丈夫。可无情的长江水,那只似有似无的美人鱼竟把他带走了,夺走了她心爱的丈夫。这苦楚如同山涧的涓涓细流,长年流淌,永不枯竭,至今还在流动。她相信,只要她活着,这股苦水就不会断流,就会永远淌下去。
“我们母子怎么这样命苦?母亲丧夫,儿子失妻,都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命运怎么就对我家两代人这么残酷无情!”她看着丈夫的灵位,默默地念道:“正刚,这都是你过早地抛下我们母子的缘故,你要是不走,家里何至于如此拮据,我也不会落下这一身毛病,咱们的儿子也不会吃这许多苦,受这许多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