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不理他,到厨房看了看,“今天吃什么?”
“我不吃饭。你不告诉我解决办法,我什么也吃不下。”他有些耍赖了。
“你不吃,我得吃。”高云又板起脸数落起他来,“那会儿该急,你不急。这会儿包不住了,才急起来?急就急,让你急一急也好,免得总不懂事,多大了还像孩子似的,让我操不完的心!”
尤立明从妈妈的言语和脸上的表情中隐约看出了她在想办法,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要不然她不会下厨房弄吃的。便说:“妈,别做饭,受累。我请你外面吃去。”
“算了。随便做点,吃了我好早点去找人。”
尤立明听说她要去找人,知道是找人解决问题的,高兴得抱起妈妈转了两圈。
“妈,你真是好妈妈,伟大的妈妈。”
高云很晚才回来,显得疲惫,脸上有泪痕。
电视仍开着。尤立明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关了电视,坐在儿子跟前,看着他那从小睡觉不就老实的姿势,把他搁在茶几上的脚搬到沙发上去。地上摆满报纸、杂志,这都是他看了随手扔下的。柔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充满活力然而也很淘气的脸。
小时候这张脸就招人喜爱,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特别精神。
那时生活困难,为了让孩子吃上奶粉,她让尤卫红在内蒙古给她寄包裹,每一次的包裹里除了奶粉,再没有别的。
好不容易盼个休息日,她半夜起床,抱着儿子走四十里,赶到城里商店门口排队买两包奶粉。
孩子一天天长大,吃得越来越多。她就是这样拼命奔波,买的奶粉也不够他吃的了。她为此愁得不行,后来听工厂的一个老大妈说,把大米和豆子炒熟磨成细粉,熬成糊糊喂孩子吃,即营养又解饿。工厂没有磨,她就到附近的农民家去借。
总之,谁说怎样能让她儿子吃饱吃好,她就照着去做。
她有一点钱,自己绝对舍不得花一分,千方百计到农民家里买鸡蛋。农民卖鸡蛋也是偷偷摸摸,她带鸡蛋回家也是偷偷摸摸。鸡蛋壳都要用纸包好,晚上偷偷扔到地里,怕让人看见。那是革命的年代,一点屁大的事都可能酿成大灾难。食堂好不容易卖一份肉。她买回来熬了又熬,熬成肉汤,给儿子调和米粉糊糊吃。她是绝对舍不得尝一口的,尽管她很瘦,很需要营养,很想吃一点。
第十一章母亲的辛酸(3)
长期忙碌紧张,疲惫不堪,睡眠不足。站着都能睡着,这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夸张。
有一次下午召开批判右倾翻案风会议,发言的人一个个都情绪激愤,义愤填膺。她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喊口号的时候她都没有被惊醒。主席台上有人发觉了她这几乎是“反革命”的“反动”行为,便抢过麦克风严厉地批判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在声讨批判右倾翻案风,有人竟不喊口号,不举手,坐在那里动都不动,这是什么态度?你难道同情支持右倾翻案风,对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有意见?”好心的邻座急忙推醒她。她已吓出一身冷汗。散会的时候她找到革委会主任,痛哭流涕地狠狠地作了一番检讨,狠狠地把自己骂得比狗屎还臭。回到家,喂着孩子,心里还一直后怕。
“我的乖儿子,妈今天好危险,差点儿完蛋了。我死,我完蛋都没什么,可我的小明明怎么办?我的心肝宝贝怎么办?谁来带你,养你,喂你?”
婴孩的小明哪里知道妈妈的辛苦、劳累、艰难。妈妈对他倾诉着心里的苦楚,他还以为逗他玩哩,两手乱抓,两脚乱蹬,高兴地呀呀叫出第一个字:“妈!”
高云清楚地听到这一声“妈”,又惊又喜,“是你叫妈吗?我的心肝,是你叫妈吗?”
“妈……”
他又叫一声。高云一下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出来。一切劳累、辛酸比起儿子初生的这一声叫唤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仿佛一支强心剂注入到体内,浑身又有了充足的力量。
小明一岁七个月时,染上了天花,高烧四十一度,都开始抽疯了。高云也急疯了。两封电报,把他爸、爷爷、奶奶全叫了回来。家里一切事情她撒手不管,整天陪着儿子在医院,小明还就要妈妈陪着,别人谁也不要。尤卫红见妻子形容憔悴,面无血色,太累太辛苦,总想替换她,让她休息一会儿。等小明睡着,便叫她歇息,他来看护。小明也怪,睡梦里仿佛也有所感应,只要妈妈一走,闻不到妈妈的体温,他便很快就醒来,见是爸爸,一个陌生男人,更是不干,立即大哭大叫:“妈!妈!”爷爷、奶奶也帮不上手,干着急。最艰难的三天,七十多个小时,高云硬是抱着小明坐在床上,连躺一下都不行。她只要躺下,他就表现出不舒服、难受,哼哼呀呀。她为了他舒服,为了他能好好入睡,为了不让他哭叫,为了不在他脸上落下麻点,身上落下疤痕,她硬是坚持着连续熬过了七十多个小时,医生、护士无不感动叹息说:“世界上只有做母亲的才有这样大的决心和耐力,才能做出这种巨大的牺牲。”
尤卫红说:“你把孩子带娇惯了。”
奶奶很理解高云:“做母亲的能像你们当父亲的?她不这样,小明的性命都难保,还能好得这么利落?你没见他多危险,小命差点儿就完了,这全靠她精心护理得好!”
高云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瞅着他那沉沉的睡姿。那已逝岁月的一些碎片相继出现在她的脑际。
他们母子情深。她觉得,她的全部生命都融注着他的成分,她不能没有他。她不敢想象失去儿子她将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生活将会变得多么苍白、乏味,没有依托和生气。
她的鬓角已有几根白丝,眼角也微露皱纹。她再也经受不住感情的折磨与生活残酷的打击。想到这里,她的心便像针扎似的疼,浑身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
“我的儿,你怎会知道妈妈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怎样的棘手,难以处理啊!这将意味着我会没有你、失去你。而这又是多么叫我难以忍受,宁死不愿接受的啊!立明,我的儿,你怎么要弄出这么个事?怎么要造成这样的后果?冤家路窄。难道天理注定?命中注定?难道这真是我爱你、宠你、娇纵你的报应?”
在她眼里,尤立明永远是孩子,“不懂事”好像也很正常,可以宽容原谅。
尤立明小学四年级,班主任老师要求严格,常常批评他作业做得马虎。放学后不让他回家,留他在教室做完作业。
高云问他:“你怎么回得这么晚?”
他骗妈妈:“老师让我扫地。”
“你怎么经常扫地?”
“老师说我比别人扫得干净,还要评我优秀哩。”他骗高云,一骗一个准,而且她还不接受教训,知道被骗了也不后悔、生气。不知为什么,她就相信他说的话,愿意受他的骗。
老师家访,把尤立明骗妈妈的话揭开。高云表面也生气,可从来不严加管束,更舍不得动手打了。她耐心跟他讲道理,说学习的重要性。爷爷说,高云教育小明的话记下来会是一本两寸厚的书。的确如此。她总是不厌其烦,谆谆教诲,古今中外名人小时候的学习故事都搜集起来,讲给他听。完了她总是问:“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他答得很乖,天知道他听进了多少。
“你努力学习吗?”
“努力。妈,我一定努力。”
然而他说归说,做归做。总是贪玩,成绩总也不好,跟班主任老师的关系越闹越僵。他痛恨班主任老师告他的状,竟拿了个鹅卵石从窗口扔进去,打坏了班主任老师的一颗门牙。他回家哭着对妈妈说班主任老师对他有成见、偏心眼,专挑他的刺,发誓不去他那个班上课。高云便也依了他,并求人托关系,把他送进另一所学校。
第十一章母亲的辛酸(4)
十八岁的时候,尤立明本来应该一直跟高云在省城,但在高中还差一年毕业时,他跟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课也不上,书也不读,有时几天不去学校,闹得影响极坏。学校找到高云,一条意见,就是尤立明彻底改过,回到教室老实上课,不许再自由散漫,影响其他同学。他必须作出切实保证,否则就自动退学,不要逼得学校除名,那对他的名声有影响。
高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学校也更换了好几所。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他倒挺有主见:“我去我爸那里。”
高云心想,这倒是个好事,让他爸严格管教,他也许会要好一些。尤卫红自然同意,把他带在身边,尽一份父亲的职责。
“这难道是命中注定?”高云想起这些经过情形,心里再次涌出这样的疑问。他不跟着他爸,也就不可能留在博川;他不留在博川,就不会出这件伤人的事,即使伤人也不会伤到她……这仿佛就像上天有意安排似的,让你沿着事先规定好的轨迹行进,避不开,躲不过……
她痛苦地闭着眼睛,自己竟是这全部问题的一个结。她这个结解开了,其他的结都能解开,问题都能解决。她这个结解不开,其他问题都解决不了。
然而她要解开这个结,必须面对两大难题:丈夫的责备,儿子可能丧失。
对于丈夫的指责、埋怨,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可以解释,说明自己的苦衷,当时也是出于无奈。她相信尤卫红不会那么心胸狭窄,会原谅她的,他们究竟是三十年风雨相依的夫妻。可是对于儿子,他会接受得了这一事实?他会不会因此而痛恨、苦恼、消沉,从而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者,他远离了家庭,远离了她,从此不再认她?对于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经受不住的。她可以不要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但绝不可以不要儿子。失去儿子,意味着她失去了心灵的重要部分。她不敢想象她将怎么支撑生活,支撑将来的人生暮年。
不能影响尤卫红的晋升、发展。他努力奋斗了大半辈子,这接近尾声的一搏,她怎能忍心伤害他,拉他坠马,不能前行,影响他,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那对他未免太不公平,太残酷了。
她已没有别的选择,无路可退,已被逼到悬崖的顶端,惟有自己作出牺牲了。她忍不住又瞅着沉睡中的儿子,真想把他搂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儿啊,我的小明,你长成这么大,妈没有让你受过委屈,没有在感情上冷落你、精神上伤害你。你没有受过生活的磨难,人生的挫折,精神的打击。如今这一切将要来临,你如何面对?你承受得了吗?
她愿意作出牺牲,是的,牺牲,为了丈夫和儿子。可是尽管如此,也还是不够啊!
她深深地思索,直到东方泛白……
方平正在整理材料,起草文稿。丁玉娥已授权、委托她全权代理,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她坐在招待所的小房间,趴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
服务员敲开房门:“你的电话。”
她急忙跑到服务台,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收拾起写了一半的文稿和材料走出招待所。
石榴巷9号热闹非凡,堂屋里坐满了十八九、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们都是王子青的朋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蹲过监狱的人都另眼相看,尤其是同辈的青年伙伴。这个“另眼”绝不是歧视、避嫌,而是了不起,不一般,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