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慌地看着他。现在的他,压根不像平常那个清高甚至有点傲气的沙暮。只因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他是这样一个不能碰触的人么,还是隐藏在优越的外表之下的他其实是那样不自信?他的变化让我手足无措。
“不是的,不是的。”我使劲摇头,“沙暮,你不要这样嘛,我会很内疚的。这首歌很好听啊,”我摊开乐谱,“写词又方便。我们来打赌,如果五步之内,我能把词填好,你就不准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说完,我朝前迈了五步,转过身,对他念道,“走石桥,过池塘,月亮爷爷亮光光,骑着马儿去烧香,一烧烧到屁股上,疼得他直哇哇叫。”
天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歌词,而是我信口胡诌的儿歌。
但沙暮却信以为真了,如小孩一般豁然开朗,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第二部分 寂静的宇宙翔 第6节:此处不留人
今天是国庆节。凌晨五点不到,宿舍楼里就蠢蠢欲动,听得见女生们尖尖的高跟凉鞋踩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还不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吵得我无法睡眠。奘依镆灿腥似鸫玻像小媳妇似的叠被子打扫房间,洗在肥皂泡里浸了一夜的衣服,忙进忙出,不亦乐乎。等到一切就绪,便安安定定地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一个个出落得亭亭玉立、闭花羞月。我是不能没有十小时以上的睡眠的,用被子蒙住头,直到满室的阳光照进来,挡不住白昼的侵袭,我才带着一副睡眼惺忪起床、刷牙、洗脸、早餐、整理内务、去戏剧社。不知如果做人省略这些步骤,生活里还剩下些什么。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出海为生,用黄瓜和巧克力来保持体力,远离世俗纷扰,简单而踏实,这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的人生抱负仅限于此。然而这理想却一日日上升为幻想,我走不出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也不愿从旧梦里挣脱。r
学校举行游园,剧场里却在紧锣密鼓地为晚会的演出进行最后的彩排。
我无比欣羡那种自由的活动,没有我的戏,我就站在剧场外的楼道上,透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看外界一番活跃的景象。艺频也不反对我偷懒,只是会一起跟出来,再三嘱咐:“晚上的戏你是主角,是成是败可就全看你了。”
我便反驳:“你不是一直夸洛杨说‘我们的演出全靠你的背景音乐出彩’吗?”
“我没空跟你闹,总之,如果演出失败,所有后果你一人承担。”
我入高中不久就参加了戏剧社,两年已尽,大小公演也不计其数,这是每回演出艺频必讲的话。也就是说这话时,艺频尤其刻意表现出作为一社之长的威严,而我也总在这种不可言说的压迫之下变得顺从。其实艺频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在戏剧社里闷了一天,连中午的盒饭也送至科艺楼,像个心甘情愿受牢狱之灾的囚犯。
傍晚早早来临,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剧场。观众席上没有我们的座位。我们呆在后台,耐心等待一小时左右以后作为压轴戏的《罗马假日》的演出。艺频久经沙场,沉着地吩咐灯光师和安排谢幕时的队伍。
剧场顷刻间爆满,甚至有人从教室里搬来课椅自设加座。人声嘈杂,笑语连篇,一派其乐融融。
“先生们,女士们。”主持人一登场就引起一片哄堂大笑,“我还没开始,你们笑什么?”再郑重其事地说,“我宣布今晚的国庆文艺联欢会现在开始,预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而难忘的夜晚。首先,”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请出帅哥如云的Roamer乐队为我们带来一首《青春舞曲》,大家欢迎!”
Roamer乐队在一片掌声中闪亮登台,主唱洛杨的出现更是让观众们一阵惊呼。
“太阳下山明天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洛杨的歌声很快就带动台下的观众一起高唱:“别的那呦呦,别的那呦呦,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别的那呦呦,别的那呦呦,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台下居然有人跟着节奏跳起了新疆舞。多么开怀,多么尽兴,我也曾如此一般无忧无虑。
一首《青春舞曲》完毕,亮相的是舞蹈团四个女生表演的劲舞。纤纤柳腰在跳跃的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狂乱扭动,活力四射,动感十足。这是舞蹈团里唯一的女生组合,名叫“月亮海”,听说也是团里的招牌节目,深得人心。只见她们时而狂野,时而温和,随着音乐的起伏一张一驰,驾轻就熟。一个在凌乱中一跃而起的飞翔的动作更是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编舞十分引人入胜。
“感谢‘月亮海’的精彩演出。”主持人居然换上一套很不合身的唐装重新登台,又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我们的晚会真是好戏连台,高潮迭起,相信接下来的一位会把我们的节目推向最高点,那就是——”
众人屏息而听。
“我们的篮球明星陆楚蓝!他将为我们演唱一首《朋友》。”
女生们爆发出一片尖叫,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毫不矜持地高喊着“陆楚蓝,我爱你!陆楚蓝,爱死你!”这就是大时代下培育出来的花朵,世道真是合理,这样的女子若长在旧时之中国便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陆楚蓝穿着白色汗衫,浅蓝色的宽松七分裤上场,依旧一身干净休闲的装扮,不用夸张的服饰衬托,他高大帅气的模样和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迷人气质已抢尽风头。我有点奇怪,以前除了蓝球赛,他从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活动,特别是文艺晚会,他连看都不看。他宁可独自在体育馆里练篮球,或者睡觉。他一向讨厌出现在被女生们团团簇拥的场合。他不渴望受女孩青睐。他对林百茜那样的美女也无动于衷。他没有作为一个男人的丝毫的无聊的虚荣心。这是众女生对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原因。
“谁能够划船不用浆,谁能够扬帆没有风向,谁能够离开好朋友,没有感伤……”
我一下子忧郁起来。这首歌是为纪念宇宙翔而唱的吗?
“我可以划船不用浆,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却不能不感伤……”
我的心情渐进低谷。
“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却不能不感伤……”
台下掌声如潮。
我呆呆地坐在化妆镜前,周围一圈灯泡把我的脸清楚地映在镜子里。泪缓缓淌下来,粉底、眼影、口红化成一气。
宇宙翔,他听得见陆楚蓝的歌吗,他感受得到我的悲伤吗,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哎呀,文乐,你怎么流泪了?马上要上场了,快来补妆。”艺频慌而不乱,立刻拿来化妆盒,三下五除二地帮我把妆化好。
她只看得见我的眼在流泪,却听不见我的心在滴血。
我不知道外面在表演什么,似乎是相声,小品,吹单簧管,表演什么都与我无关。那热闹的气氛和忘我的沉醉叫我相形见绌,拒绝我、排挤我、丢弃我,我不在乎。
“节目进行到现在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精彩的节目才刚刚开始,请大家稍候片刻,接下来是我们的压轴大戏——话剧《罗马假日》。”主持人高亢的夸张的嗓音传入我耳中。
“赶快,赶快,出场了,”艺频火烧眉毛,等不及循循善诱,粗鲁地将我推至台上,“你稳着点。”
帷幕降至一半,几个学生在台上摆布景,木床、梳妆台、插着郁金香绢花的花瓶、芭蕾裙,待一切准备就绪,我穿着幼稚的印着西瓜太郎的睡裙飞快地跳上床。
帷幕缓缓升起,灯火通明。广播里传来一段报道:“派拉蒙新闻社向您提供安妮公主拜访伦敦的特别新闻报道。”
台下渐渐宁静,我定了定神。
“在安妮公主受万众瞩目的欧洲各国首都友好之行中,首站她受到英国皇室热烈的欢迎,在接下来的三天行程里,她参观了白金汉宫,接下来便飞往阿姆斯特丹,接着又来到巴黎,然后到了罗马永恒的城市。”
第一幕,公主卧室。
我站起来,边扬着芭蕾裙边嘟囔:“我讨厌这件睡袍,我讨厌我所有的睡袍,我还讨厌我全部的内衣。”
女官手端盘子出场:“亲爱的,你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但我没有200岁老呀!我为什么不能穿睡衣裤睡觉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体会不到表演的乐趣,接收不到观众的讯息。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操练了几百遍的情景,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和创造,没有即兴发挥,一切按部就班。我是个多么老练而可悲的演员,喜忧哭笑都如技巧一样控制自如。
艺频站在幕后观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必须正常地把这部戏演下来,这是她给我的底线。
第一幕结束,帷幕落下,按照指示我去后台换装。
“演得不错,就是有点拘谨,你要心无杂念,完完全全进入角色的心情,好了,现在放轻松,你一定行的。”艺频在一旁鼓励。但我知道通常这个时候所有赞扬的话都不是真话。艺频太懂得心理了,她明白批评或指责反而会让演员乱了阵脚,所以她对剧中的任何细节都不置一评。
我换上一套白色晚礼服上场,把昏暗的灯光想象成月光,把放着四张椅子的长方体塑料台阶想象成出租车,把卓彬想象成司机,把沙暮想象成乔,把自己想象成酒醉的安妮。
我们坐在车箱里。一束强烈的圆形光线包围了我们。
“我们上哪去?”我口齿不清地问。
“你要上哪儿?我应送你去哪儿?你住哪儿?说,你住在哪儿?快说你住哪?”乔咄咄逼人。
我昏昏欲睡之际,吐出三个字:“竞技场。”
乔向司机说:“她住在罗马竞技场。”
司机回过头:“地址是错的。小姐,你瞧,时间对我来说太晚了。老婆,我有三个小孩子。三个小孩,你知道‘小孩’吗?我的车要回家,我也一起回家。”
乔无可奈何:“到马格塔大街51号。”
我仰脸朝着刺眼的灯光,几乎真的昏睡过去。我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熬完这一幕,我回到后台,趴在化妆台上,双眼酸痛得流泪。艺频又在一边嘘寒问暖,絮絮叨叨个没完。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睡着了。我竟有一种预感,感觉自己快死去了。
五分钟后再次开场。艺频狠狠地把我摇醒。我累得无法将身体挪动半步。艺频冲着我耳朵喊“振作点,振作点”。
我要振作点,我必须为了整个戏剧社的荣耀逼迫自己振作起来。
第三幕,乔的房间。
“我想我到外面喝杯咖啡吧!你最好去睡觉。”乔说。
我晕头转向地朝床边走去,乔一把拉住我:“不!不!是睡这儿。”他把我推到卧椅边。
我闭着眼,很满足地说道:“太好了。”
乔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睡衣,扔在卧椅上:“睡衣在这!穿好了快去睡觉!你清楚了吗?”
“谢谢。”
“你睡在这卧椅,不能睡在床上和椅子上。在卧椅上,清楚了?”
我睡意朦胧:“你知道我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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