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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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年-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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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年末,我在航空路天桥下的一次打架后,初步认识了卫校女孩儿张建安。那天航空路上薄薄的积雪,被几十双温州鞋踩得稀烂,白的,黑的,间杂着几滴鲜血的颜色。身上被小刀划开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是人生和社会意义上,更深的无奈和伤口却刚刚开始绽开。
  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工厂的机器虽在继续轰鸣,但效益却开始普遍滑坡,社会上第一次出现了大批从技校里走出却不能顺利就业的“待业青年”,许多年轻工厂子弟们在技校、职高里打发着时间,大把的岁月被用于在街头闲逛,在当时,他们被称为“晃晃”。多年以后,这个名词甚至成为一种麻将的玩法,不过,当初的年轻人并没有足够的远见可以看清几年后的窘迫形势。
  那年我16岁,在省一中上高一。我的朋友李海洋蒋峰在车床厂子弟技校学习模具制造,老秋在武汉职院学无线电,飞哥在家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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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信(1)
2002年的夏天,我出差到天津。从机场赶到市区,正是黄昏,在笑话里这个城市是被拉登炸过N回了,空气里飘着浓重的煤烟味儿,尽管如此,举目看去,黄昏中的北方重镇,气象还是不同。道路宽阔,夕晖之下,路旁两侧灰色的楼房仿佛在诉说一个逝去时代的寂寞,出租车在路上飞快地掠过,竟让我生出错觉,好像突然回到十年前的武汉,我和兄弟们坐在空旷的公共汽车上由汉口返回武昌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她挑地儿请我吃了餐饭,客气得如同路人。回来后,我在商场专柜想给她挑个东西做回礼,面对花花绿绿的人造水晶,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专柜小姐问我送给谁,我说女朋友,她大概以为是lover,给推荐了几个带心形的,我摇摇头,告诉她是女同学,她笑笑,收回去几个,又拿出几个小动物的和一朵巨大的玫瑰花,这回大概是当二奶了。她一边推荐一边强调,玫瑰花形的好看,女孩子一定会很喜欢,我摇摇头,最后挑了个郁金香形的,看她很遗憾地把那朵硕大的铅玻璃玫瑰收起来。我估计她一辈子也想不到,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给张建安送花,送的乃是一朵象征哀悼的白色*。
  那是在1993年冬天,我明显地感到身体里躁动的野心开始膨胀,从祖国的花朵到社会的栋梁,眼看着世界归根结底就要是我们的了。未来的接班人雄心勃勃,可还未来得及抢班夺权,劈头而来的却是社会剧变。邓公南巡那年,班主任老师督促我们中考大业,经常挂在嘴边的最高指示就是“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两年内玄机暗藏,不要说学生,好多大人的脑子都没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转过弯来。义务劳动渐渐取消了,课外活动小组开始交费了,学校边上的小摊小贩,如一夜春笋般冒了出来——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大人卖录像机,娃娃们钻录像厅,而我们的老师一条道走到黑,鼓动我们说,苏修完蛋了,东方阵营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里的荣誉就全靠你们了。1993年出了“银河号”的事儿,大家都很看重这个,数学老师就说,要在IMO上把美帝一扫光。
  其实在IMO里,美国学生根本不是个儿,老欧洲和苏东那些叛徒国家反而是更大的隐患。但数学题做多了的人认死理,省一中的数学老师教育我们好好学习都要这么曲里拐弯。相比之下,粗人有粗人的好处,我的兄弟李海洋就要痛快不少,大马金刀,快意恩仇——自从卫校打架之后,他学习了蒋疯子,变成了没事屁股后边揣把刀的李疯子,号称看谁不顺眼就砍谁。而且比蒋峰更疯狂的是,李疯子屁股后面EDC(every day carried)的是一把西瓜刀,说是更加放心,随时可以抽出来用,不会像蒋峰上次那样连家伙都来不及亮出来就给人废了。
  李氏西瓜刀乃是最烂的不锈钢做的,广东阳江造,外边还镀了一层牛逼闪闪的克罗米,打着几个汉语拼音LOGO,短短的刀茎歪歪斜斜地插进小木把,砍了几下树刀片就开始摇晃,实战价值实在是有限得很。有次在澡堂洗澡,我看见李海洋穿着裤衩,用他的这把破西瓜刀修脚趾甲,我说你还真是洗澡都带着啊,这个兔崽子一边修还一边语重心长地做新闻联播:“天下还不太平,刀枪入库,忘战必危啊……”

鸡毛信(2)
那天洗完澡,李海洋抱着盆和我在车床厂瞎遛,遛到个没人的地方,靠着路灯站住了,从兜里扣扣缩缩摸出一盒形容不堪的三五香烟,倒出最后一根自己给自己点上了,完了开始撕烟盒找里边的暗记,边撕边和我说找“烟王”云云。我还没学会抽烟,只是抬头看天,大冷的天洗完澡出来,李海洋的夹克故意敞着,就为了露出腰上那只西瓜刀的把——撕完了烟盒,李海洋大概是有在澡堂扯淡的心情了,靠着水泥杆,酝酿了一下感情,然后借着昏黄的路灯光和欲盖弥彰的烟圈掩护,故作轻松地问我,觉得上次看到的卫校那个穿黄大衣的女孩儿怎么样。
  我假装用心地用指甲抠李海洋打火机上泳装美女身上的变色涂层,头也不抬地说那个丫头叫杨蓉蓉,李海洋说对,杨蓉蓉,我想和她玩朋友——彼时我们很纯洁地管交朋友叫“玩”,当然也有比较邪恶的叫“搞”。那天夜里,李海洋的贼眼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和冬夜里挂在夜空中晦暗不明的星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海洋说,港片里的混混都有女朋友,自己也该考虑找一个了,以免别人问起来丢人——“杨蓉蓉挺好的,温柔乖巧,当时我调戏她都笑着看我,不像张建安,绷着脸就跑……”听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通通直跳,一直等他说完才松口气,心说还好还好,你喜欢杨蓉蓉。
  当年我们都拙于和女生交道,用现在的话说,是社交上的“接近焦虑症”。平日里见了同性,言行举止各个都像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惯犯,但一见女生就不行,她们就像漂亮而又沉默的老虎,面对她们得团队作战,拉人壮胆,尽管这样,还经常失败。
  那天我拍着李海洋的肩膀,对他表示了道义上的最高支持,高屋建瓴地鼓励了一通。夜色中的李海洋被我说得兴奋,攥着我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又憋屈了良久,鼓动我跟着他挑个日子去卫校找杨蓉蓉玩——我想去找张建安,当时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假装为难地说,你去找女孩子,我陪着像什么话。李海洋一听有点着急,说你也可以去找啊,说完这句,大概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了一个理由:“我一个人去卫校,被他们男生打了埋伏怎么办?”
  担心被人打埋伏的李海洋揣着刀去一家精品店里买了套玻璃小风铃——当时西风再次抬头,精品店的女老板极力推荐这个,说老外圣诞节丁当作响都靠它。李海洋被那少妇讲的浪漫的圣诞的故事打动,掏钱拿下风铃,准备提前做杨蓉蓉的圣诞老人——彼时我们都是纯洁的土鳖,甚至不知道圣诞节的具体日子。
  不过这个李氏圣诞老人备下了风铃礼物,却怕被人知道笑话,硬塞给我替他藏着,我老妈管得更严,怎能背这个黑锅,但是看他一脸可怜样,还是替他拿了过来,回家的时候,顺手塞进了我家楼道里的消防柜,把李海洋的宝贝和太平斧水龙头放在了一起。后来,我找到了逃课的时机,一早带着他来到消防柜前,把风铃取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灰塞给了他。
  1993年冬天,李海洋约我行动的那个清晨。我披着朝雾爬墙跳进了学校的花房,偷偷摘下了一朵沾着露水的白*,在口袋里捂了一个早自习外加两节主课,终于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成功逃脱,翻过后山之后在车站和李海洋汇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鸡毛信(3)
我从山上跑到车站的时候,袖子里笼着这朵白*,看见李海洋手里紧攥着风铃,心里冒出一丝紧张,只有冲他尴尬地笑笑,李海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我时的表情恨不得要吃人。可生完气就不知道该说些啥了。我们心里都打着小鼓,顶着北风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就等来了去航空路卫校的公共汽车。
  在过江的汽车上,我们俩笼着袖管并排坐着,各自打着心里的算盘。时近中午,清晨的雾气散尽,长江大桥上吹过干冷的北风,从窗户缝里一片一片削进来。冬季干冷,每天早上出门前,我妈都要在我脸上抹一坨百雀灵,我总是拼命躲闪,生怕被香味掩盖了刚刚显长出的男人气概,给兄弟们闻到笑话。
  到卫校的时候,已近午饭时间了。李海洋在卫校门口看了看,转身寻了个角落,把插在后腰的西瓜刀重新整理了一下,提了提裤子,又重新回到门口——瞪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拦住一个小个子女生:“你认识杨蓉蓉么?”
  那女生有点发愣,我凑上去:“那你认识张建安么?”
  按照我的估计,张建安在卫校的知名度大概要比杨蓉蓉高,那女孩儿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我和李海洋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女孩儿放心了,说回头替我们叫人,趁着她离开的当儿,李海洋靠着卫校的墙,哆哆嗦嗦地点上了一支烟定神,看我抱着胳膊原地蹦,顺手就把烟递过来,示意我来一口。我看了看温暖的烟头,犹豫了一下。当时社会风气开始朝着自由奔放的方向发展,挂历上的美女越穿越少,少数道德败坏的都开始吸烟了,男孩儿们为了表示成熟,都喜欢嘬两口显示风度,但那次不知为什么,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好意。
  李海洋那支烟抽完没多久,张建安她们就出来了,看见我们有点吃惊,大概因为人少,倒显得有些拘谨,杨蓉蓉反而活泼些,李海洋很快就和她熟悉了,送她那串风铃一直在她手上叮叮作响。那天我们四个人在航空路一带的小店转了转,大白天里,可玩的项目还是不多——那是个青年男女去开房都要证明的年头,大家都在忙着搞原始积累,消费建设还没跟上。那个冬天有则著名的经济新闻,是说有个湖南人透支了一千万去深圳炒股票,大赚了一笔,可还没来得及吃上山珍海味,就给抓进去啃窝窝头喝稀饭,说明那是个有钱没处花的时代。
  我给张建安送花的时候避开了李海洋。四人去附近的中山公园划船,趁着李海洋拉杨蓉蓉去买瓜子的时候,我把袖子里笼了一上午的*拿出来,故作轻松地递给了张建安:“今天来也没带什么,送你一只花吧,谢谢你上次借我们钱。”——一边说着,另一只手递过去了九块钱。张建安有点意外,但很快又笑了,摘下毛线手套接过花和钱,说没啥。看着她这样大方,我倒有些失落,眼看她理了理头发,把花和钱一起揣进大衣口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想不起来说啥,感觉脸上有点烧,只好把头扭到一边,学着张春桥一言不发。
  其时已近年末,空气干凛,我的脸却烧得有点红。刚才把花和钱递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青春期的虚荣心,向往剽悍人生,平日里不戴手套不擦百雀灵,我的手上长了几个冻疮,交接的时候和张建安的手比起来十分难看——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稳重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个学生干部,共青团员,相比之下,衬托得我像个不听话的要饭小叫花,一时间,揣在兜里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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