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脏兮兮的玻璃往里面探望:一张桌子,吃过的碗筷凌乱地放着;四把椅子,有一把像刚被孩子当木马骑过,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一个摇篮,放在一张黑白的画像下面,它的旁边有一架缝纫机,古旧的样式,上面盖着一块红绸,像一个三十才出阁的老姑娘。
好像外婆家以前的样子呀。我在心里说道。
忽然,右边上楼拐角边的房间里出现了响动,唏唏嗦嗦,像老鼠啃食玉米。再轻轻地靠过去细细凝听,竟然成了一个女人极度压低喘息的声音!
靠,我的出现似乎真不是时候,打扰了人家的好事不说,说不定还要把我当作小偷拿去法办。一想到这些,我立马贴紧墙根,慢慢往回挪。
走到刚窥探过的房间的窗户边,就听到一个人推开另外一个人,叫道:不要这样,好不好!
愤怒而尖利的女声!
被推开的人撞到一张桌子,上面大概有几个瓷杯碰在一起,然后有节奏地晃荡,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已经见到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竟然是小妖!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你就喜欢那个根本不喜欢你的人吗?
小逊!没错,是他们!
是又如何?
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难道一点都不算数吗?
以前?什么时候?
在网上说的那些!
网上?虚拟的世界发生的事情你也信?
因为是你,所以我相信!
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但是我能感受到你是喜欢我的,不要骗自己了,好吗?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和你聊天只是觉得好玩!
那你来青岛呢,你来见我呢?
我是来旅游的好不好!只是抽空想看看你长的什么样而已!
抽空?那你刚才你主动吻我,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啊,还是那个意思啊……觉得好玩而已。
好玩?!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对我有感觉的!
你错了,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就要跟着他!他越不理我,我越高兴,越不理我,越有挑战性,我越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不放!
那个宋词难道就这样值得你为他做出那么多的牺牲吗?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说不定,人家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的……他即使喜欢麦岛,也不会喜欢你!!
你瞎说什么啊!
我没有瞎说!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
懒得和你说了!
小妖说完就要跑,她的一只手已经出现在门缝中,而另外一只显然已经被小逊紧紧地拉住。
我在想象停留在屋子里的两双眼睛是在如何地对视,愤怒还是尴尬,挽留还是逃亡?我看不到面庞,但是我可以感觉声音带动空气的震动,带着炙热的温度。那扇门仿佛就是一座冒出浓烟的火山口,惊惶失措的蚊子苍蝇开始逃亡。
你想干嘛?!
小妖的声音,此刻显然被一张同时布满愤怒和爱意的面孔、一张水润的嘴唇所掩盖和隐藏,同时深深的喉咙包围过来,将她的声音和唾液吞进了肚子里。
小逊竟然强吻了小妖!
门板扭动。指甲刮过木头,像犁划过细腻的泥土。小鸟放开树枝,跃向天空。
小妖甩开另外一只手,冲出来。
而此刻的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
我的整个身体平整地覆盖在墙面上,像刚被熨斗抚平过一样,或者我的前面有一只饿狼在对我虎视眈眈,我只能本能地在坚硬的墙壁里找我的生命之门。
〃啊……〃的一声像苍鹰的尖叫,让惊恐的眼神布满空气之中。然后,就看见小妖往外猛冲,院子里的衣服像巨浪一样被疯狂地掀起。
小逊追出来,一边吐出红色的浓烈唾液,一边抹着嘴边的细细血丝。他的眼睛忽然触到我背后的墙,他叫了起来:
小词!?
35
旅行。灰色的男子和白色的棉袜。
我们是和心对应的,那些灵。生生不息。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耷拉着脑袋,没有原因地苦笑,不知道应答,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小逊的目光。过了好一会,我摆摆手,很潇洒地扬起头,微笑着说:
啊……我正好经过这里。
刚才……你都看到了?小逊问。
我……
当我再次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拨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张面孔再次出现:小妖。
我不知道小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冥冥中,生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曲折。有人说过:生活有多曲折,爱情便有多曲折。
小妖苍白的面容,好像忽然出现在一片桃花林中,风吹落英,漫天飘舞,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那么虚幻,摸不到自己的脸。
三个不真实的少年。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整个地球似乎就靠三个点支撑着。三角是最稳定的图形吗?还是三角的中央打坐的不是一个佛,而是一个魔鬼?
风抚过脸庞,头发开始没有方向地乱窜,纠缠,然后掉落,遮住了视野里一半的天空,或者心里那片没有意识的空白。
此刻,在那片空白意识的上空,什么样的汉字带着情绪的鳞甲在我脑子里飞翔呢,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纸飞机?
过了好久,我拍拍身上不小心沾惹的泥土,嘴开始飞快翕动,轻快的声音彷佛不是我的:啊,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不错啊……
说完,我感觉飘了起来,身体里有另外一双粗壮的大脚,试图立刻撒野开溜,但是他们小妖和小逊的目光无所不在,像一条铁链紧紧地锁住我。
一些灰尘从身上掉下来,没有声息地落在地上,一些灰尘仍然在半空漫舞,似乎在寻找一块轻软的泥土,或者一座烟波浩淼的湖。任何事物都需要一个摇篮,用来休息或者哭泣。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小妖说。
你说什么,我不懂。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语气很淡。
那我和你说了吧,我和他并不是在中山路上偶遇的,之前我们在已经QQ上聊了很久很久了。我去那家咖啡吧,只是想避开大家,因为我和他约好了在那里见面。我不想骗你,但我不得不骗你,因为在网络上我和他的交流已经不那么单纯了。
原来你们是网恋啊?我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难道你以为他还会原谅你吗?小逊冲过来,迅疾的风将我的呼吸都灌满他身上的香味。
BOSS,BOSS,BOSS……我在心里念道。
寒虫送岛的香水也是这个牌子,但是岛从来都不用。只是有时候他会拿出漂亮的球形瓶子,炫耀似的晃一晃,然后往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放肆喷撒,整个房间里都弥散贵族的味道。岛说,我看能不能杀死蚊子。我说,你是培养蚊子的品味吧。哈哈大笑,岛说:对啊,我们就是要让复旦的蚊子也要跨入〃小资〃的行列!
我看了看小逊,对小妖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我脸上故意营造的微笑一闪而过,然后我掀开那些衣服,往外走。但那些衣服竟如重峦叠嶂,试图将我阻隔在没有纷扰的世界之外。
你站住!小妖叫道。
我停下来,回头,轻声:怎么了?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你说。
我想知道……你是否是真的不喜欢我?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我希望你能现在告诉我答案。
没有答案。
好,就算没有答案,但是你可以在A是、B否之间进行选择。
这还是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要逃避好不好?你是个大男人啊,宋词!
男人也有自由好不好!!
有,有,有,你当然有自由,你有拒绝回答的自由,你有选择的自由……你去选择好了,你去选择你爱的人好了,你去选择你的麦岛好了!!!
脑子里哐当一响。接着,啪一下,一个重重的耳光便挥向了小妖的脸!
三道红痕清晰地在印在这个女孩的脸上,像在上海博物馆里看到的汉代瓦当上某种带着宿命味道的图案。
叶欲坠,出奇的安宁。
除了小逊已经闪到了小妖身边,双手扶着她的手臂之外,似乎这个世界在刚流逝的那一分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街市平静,人们脸上洋溢平和的笑容,冬日的中国被煦暖的阳光笼罩,有人在午后开始为晚上的聚会挂起大串大串的灯笼……
小妖并没有哭,她甚至没有用手去抚摸那几道已经轻微隆起的印痕,只是她的眼角闪过无数的轻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打过人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理由呢,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需要因为打人而向她道歉吗,我需要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凸现自己的存在吗。
微笑在我的嘴角浮现。自嘲。转身。衣服被掀起。冰凉的青石板。低矮的屋檐压住我倾斜的影子。我消失在倾颓的墙角。
风愈静,天愈暗。时间在云端唱歌。
36
扭亮台灯……昏暗的灯光像漆黑田野上突然出现的萤火,光粒借着一双双翅膀,向着黑暗四处飞跑,包围,笼罩,用温暖紧紧俘虏我。
我给寒虫打电话,我说你们在哪里,我去找你们吧。寒虫说,你找到小妖了吗。我说没有,好累。她说,那我们去找你吧,你在哪里。我说你们在哪里呢。她说,前面看到海洋大学的校牌了。我说我现在就在海洋大学的操场边。她说,你等等,我们就来了。我说,好。
不到五分钟,一抬头,就看到山坡上,岛牵着寒虫正往下走。
海洋大学的操场在一个山坳里。走进大门,再往左走上几分钟,就可以看到树木掩映中操场上高声嬉闹或者追逐足球的人群。我曾经很喜欢同济的老操场,那里的学生活得比复旦的像学生,但现在我更羡慕海大的学生,他们的操场置身于一座森林之中,清新的空气让人浑身清爽,刚才的不快就像一只胆小的麋鹿,一看到热闹的场景就已经在密林中跑得无影无踪。
一起坐下来,看一堆男孩踢球。
男孩的联盟最坚固的时候就是在球场上,而那些和皮球毫不相干的人,他们的联盟最坚固的时候就是在球场的边上。看着场边那些紧张兴奋的啦啦队,开始走神,视野一片模糊,晃动,忽然希望那堆人里出现我和岛、寒虫的身影。虽然我们三个可以在被窝里紧紧拥抱彼此,但是我们一起分享快乐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随着年龄的增大,生活中真正的奢侈品在逐渐减少,虽然觉得自己可以像大人那样故作深沉,但是生活里已经没有了营养,没有快乐,堕入空虚。你脱掉衣服,打量自己的裸体,发现自己体无血色,骨瘦如柴。
过了好久,岛奇怪地问:昨晚谁动了我的电脑?
我。我说话的声音,干脆,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
你把我的CDE盘的名字改了干嘛!
没干嘛。
改就改了呗!怎么了?难道你们又要借口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啊……顿了一下,寒虫接着问道,小词你改成什么了?
C我……D是……E猪。
改得很好啊,蛮有感觉啊。寒虫戳戳岛的肩膀说:颇具灵性!
如果你觉得好,那要他把你的盘也改成:我是××算了。
不,我是四个盘,所以你的建议和我的国情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