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休,你刚才说的想法很有意思,孤还要听你说下去。”孙权又接着说道。
暨艳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应当起用贤能,消灭任人唯亲的风气。加重刑法监督,严惩官吏贪污及不作为。千石以上的官职,不应由世族子弟出任——”
“——为什么不应该?”我忍不住插嘴问。孙权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
“因为世家子弟任人唯亲,贪污,不作为。”暨艳看着我,坦荡地答道。
“难道世家子弟额前都贴着个贪污不作为的标签,而布衣出身的官员就一定不会贪污不作为么?”我这样问,忽觉得微微的好笑。
“夫人不必这样说。只是在下遍观朝野,不称职的官员,大都出自世家大族。”
“可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呀。”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说:
“……一个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就是一个都没有。”他的声音坚定、清楚,完全没有任何潜伏的忐忑。
我看看孙权,他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们两个。却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
我叹口气,转向暨艳,说:“那你认为丞相大人如何?”
顾雍新近拜相,为人沉稳、严肃,治政得当。在朝中上下颇有口碑。怎么都不算不作为。
他冷笑道:“他儿子二十七岁,无尺寸之功便拜豫章太守。不是任人唯亲,又是什么?”
“顾邵虽无军功,然名声远播天下。做太守也不是做不得。”
“名声这种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他仍是冷笑。
“那你认为绥远将军如何?”
绥远将军张昭与顾雍为人相近,而且出仕的子嗣又皆有军功。我这样问他,以为他会没话说。
他确实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绥远将军当年尝劝陛下举江东之众降魏,险些断送讨逆将军留下的基业。如今却又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后、讨逆将军以陛下属他。不知何意?”
我心中一凛,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孙权目光中有个什么东西也闪了下。
我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又问:“那么故毗陵侯呢?”
去年辞世的毗陵侯朱治比张昭资历更老,军功赫赫,却从不在孙权面前卖弄资历。
他正色厉声说:“结附毗陵侯的乡党,又岂止百人!”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并非被他所折服,只是这种认识超出我最大想象力,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却反过来问我:“夫人是否还要问我陆姓官员?”
我讶然看着他,呆呆地问:“为何是陆姓?”
“吴郡四大家族,顾张朱陆,夫人都问了三家了,难道不是要问第四家吗?”
陆家……我勉强地笑了笑。陆家出仕的子弟中,职位不至寒微的,只他一人。他从不举荐亲友,不结乡党,更无资历可卖弄。然而——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问。”
他微微后仰看了看我,表情竟有些失落。这时一旁的孙权突然说:
“说吧。孤想听。子休认为伯言如何?”
暨艳便在脸上浮出一个冷冷的笑,应声说:“他在白帝放走刘备,怎配做辅国将军!”
我竟没有生气。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是为了防备一旁孙权投来的目光,也许是觉得这样无聊的言语于陆逊无损。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
他这样说着,冰冷而固执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口气是那样坚定而不容置疑,掺不得一点点犹豫。
这不算诋毁,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说的话完全发自真心。他并非一个靠编造诋毁别人为生的人,他只是通过错误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
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却不知是他的不幸,还是别人的不幸。
他走后,我对孙权说:“你招揽这样子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孤觉得很有意思。”孙权笑道。
“他不会是一个好官员。”
“试试罢,试试。”
我沉默不语。试什么呢?一种隔了世的凉意,又从心底泛起。
“放过他吧。”我叹口气,对孙权说。
“还是试试吧。”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
入秋了,东吴朝野,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象。
暨艳从一个选曹郎直接被升为尚书。上任未已,便开始对大小官吏进行一系列的清治。
每日传入耳中的,皆是谁又被免官谁又被充军了的消息。一时间,暨艳掀起的波涛吸引尽了人们的目光。世族子弟私下群集咒骂他。可笑而可悲的是,布衣出身的官员,也未尝有多赞许他的行为。
一开始有被处理的官员反抗,却激起了暨艳更极端的处理。于是这种反抗渐行渐少,到后来甚至消失了。人们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等待暗地织就的阴谋将他包围。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去阻止他。他像是舞台上有一场独角戏的配角,虽然短暂,却仍旧乐此不疲。他恣意地、不顾一切地去打破他所不喜欢的世界,营造他梦想中的天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听说在一个早上,陆逊一个人走到他家,对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在人们的传言中渐渐走了样,有人说是乞饶,更多人说是威胁。然而我认为那自然不可能是乞饶,也并非威胁,只是来自陆逊发自内心的好意的劝诫。
是好意的劝诫。不久,陆瑁也写了封信给暨艳,劝他应以泛爱弘济的态度待人。我知道,这是陆逊在尽最后一点努力挽救这个人。
暨艳却自然听不进去。
一个早晨,门人来报,说我有访客。
我走入客厅,看见全琮坐在那里。
我有些惊讶,平日与他,这个出身非凡八面玲珑的贵族子弟,只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他特来寻我,应是有什么事。
他确实是报着目的而来的。寒暄未已,他便说:“有一事相求。”
“说吧。”
“我们几个同僚备了薄酒想请暨尚书赏面,又不知他是否愿来。想求夫人去请他。”
我苦笑,果然是为此事来的。却忍不住问他:“为何是我去请?我与他并无交情。”
“琮能说上话的人之中,他最敬重的也就是夫人了。”他泰然答道。
“他怎会敬重我?”我微觉好笑。
“夫人出身……”他顿了顿,又说,“夫人与故吕都督结义,又与骆将军相善的事情,他都知道。也因此一直敬重夫人。”
吕蒙和骆统都是寒微出身,也难怪暨艳会这样看我。我叹口气,说:“那我试试罢。”
“回头好好感谢夫人。”他诚恳地道谢,然后准备告别。
我又忍不住叫住他。
“不会是鸿门宴吧?”我问道。
他看了看我,然后笑起来。
“怎么会?只是交个朋友。”
他这样说着,然后匆匆走了。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七 在此间
章节字数:4664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我送了信给暨艳,只说是我邀他赴宴。他很爽快便答应了。
赴宴那日,他带了张温同来。张温是数次使蜀的使官,仪容秀丽,同样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暨艳的选曹郎便是张温所荐,听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却没想到好到赴宴也要携他同来的地步。
我也只能带他们二人一同上去。走入武昌最好酒楼的包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也微微吃惊。
屋里全是人,全家,朱家,顾家,步家……江东几乎所有大族的代表都在这里了。
也不尽是贵族子弟,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出身较低的官员来作陪。我甚至发现骆统也在这里。
他们看见暨艳进来,便纷纷站起来,嘴里说着好听的承迎的话。
暨艳却一语不发,置若罔闻,冷冷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还算张温拉住了他。他再要走,这时全琮已迎了上去,拖住他的手。
“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子休叙叙话,交个朋友。此席绝不谈公事。”全琮笑道。
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去全琮的手。终于是不反抗了,任由全琮将他拉至座位前,皱着眉头坐下。
他坐下后,我感觉屋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也纷纷坐下。
我在骆统身边坐下,低低问他:“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他苦笑:“他们硬要拖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苦笑。看来即使是封侯拜将,官职比他低得多的高门大户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这时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来。一列歌姬,身着绫罗,纷纷进来陪酒。
坐暨艳身边那歌姬,想必是他们下了苦功夫找来的。那女子肤色玉曜,发黑如墨,即使我见了,也起了怜惜之意。
暨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全琮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温,虽然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但始终不时说上几句话,夹上一筷子菜。
见暨艳始终不动,全琮对他身边那歌姬使个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将酒盏举至暨艳面前说:
“暨大人请喝了这一杯酒吧。”
暨艳扭头不顾,不为所动。
那歌姬又凑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说:
“暨大人若不喝,回头妈妈饶不了蕊歌。”
声音哀切,我认为她所说的也并非谎言。暨艳没有动,她纤纤玉腕便举着酒盏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静了,人们都停下来,千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暨艳看了一眼那女子,叹口气,终是将酒盏接了过来。
人们再次松了口气,席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寒暄声、祝酒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身处其中,暨艳虽然脸色阴沉依旧,但不时还会喝上两杯酒,或对别人的奉承话点点头。
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保养良好的皮肤下包着腐烂的肉,锦缎长袍下长满白蛆。但若大家都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坏的事。
我宁愿暨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贵族子弟不停地说,暨艳始终不曾说一个字。席间的气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从张温入手。
他笑着将脸转向张温,一脸热情地说:“惠恕前番数次使蜀,可谓功劳不小啊!”
我们只料到张温或者寒暄几句,或者一言不发的结局,却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客气话,竟打开了张温的话匣子。
他微笑,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有些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声而快速地说:
“不能这样说,能够使蜀,是在下的幸运。在下一直感谢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去蜀看看。全将军若有机会,也真应该入蜀看看。那里真可谓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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