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以后我父亲来北京时,在清华乙所我三姐家住过。1949年,周恩来同志不止一次到乙所看我父亲。有一次钟璞一个人在家时,周恩来来访。钟璞当时对领导人没什么具体概念,外祖父不在,她就礼貌地请客人在客厅里坐等,她自己在里间跟同学说话,让人家等了半天。维世一次从苏联回来,也住在乙所,周恩来带一些人来参观清华时,联系好让维世在校门口等他们。维世带着钟璞,陪着他们在清华校园里走了一圈。
搬到北大后,三姐曾在北大校园里做燕南园等八大园居委会主任,坐着一辆三轮车全校跑。谁家卫生不好,三姐就带一帮老太太帮助搞卫生。三姐对居民的事情非常关心投入,选基层人民代表的时候,“任大姐”(三姐)的呼声很高。当时北大校园里的居委会经常在三姐家里开会。每次到家里来开居委会,芝生兄只管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做自己的学问。后来在“*”的暴风骤雨中,他能走过来,原因之一,就是有一个安稳的家。芝生兄常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位女子,后来为此曾在旧金山机场口占一绝:“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他的贤妻就是我三姐,女儿是指钟璞。
我们50年代末回国后,多年在北京工作,跟三姐往来很多。“*”以前,三姐家经济条件好。她和芝生兄知道我孩子多,负担重,所以只要出门吃饭,准叫上我,带着我全家孩子打牙祭。我在北方昆曲剧院上班的时候,一次三姐打个电话到我单位,约我中午一起出去吃饭。然后,三姐和芝生兄就进城来找我。我下班往外走,路过我们单位传达室,看见三姐和芝生兄两人在里面,正坐在个长条板凳上等我下班呢。他们等了我很长时间,为的是带我去同和居吃饭。那时,孩子们都还小。每年暑假,我们全家都要到三姐家住一住,让孩子们在北大校园里跑一跑,还跟三姐全家同游颐和园。
记得我还是少年儿童的时候,年龄甚至比姐姐们的孩子还小,但是就得仰起脸儿来,跟黄志烜、孙炳文、冯友兰这三位大知识分子称兄道妹。父亲因循旧礼,三位姐夫都过了冠岁,便不呼他们的名,而称他们的字了。父亲让我也这样称呼,管大姐夫黄肇修叫“志烜兄”,管二姐夫孙炳文叫“浚明兄”,管三姐夫冯友兰叫“芝生兄”。想起来,挺滑稽的。这三位姐夫则都管岳父岳母叫“舅父舅母”,好像是从古代“外舅”那里继承来的规矩。两三千年前的《尔雅·释亲》里就说“妻之父为外舅。”我看父亲给母亲的信里提到黄志烜、孙炳文时,也说是“志烜甥”、“浚甥”。后来一达给我父亲写信,也称“舅父大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跟冯友兰在一起,三姐任载坤一直心很安静(4)
“*”中,芝生兄出去挨斗,三姐就拿个板凳,坐在门后等他回来。抄家时,三姐眼看着她的一个晶莹炫彩的钻石戒指,被一个抄家的女的带在手指上拿走了。“*”后期,三姐跟我说,人都没事儿就好,东西就不再要了。他们家被抄得很厉害,东西丢得非常多。“*”中有一段时间,芝生兄工资被扣,三姐家生活非常困窘。一次三姐到我家来,聊起这些事,我便给她钱帮助她。那时一达的工资也被扣着,我钱不多,就给了她一百元。芝生兄工资补发后,三姐硬是加倍还了我。三姐说,幸亏六妹给我点儿钱,要不当时真过不去了。唐山大地震后,我和一达也曾住在北大三姐家的地震棚里。“*”期间,我在三姐家跟她谈宁世、维世的死讯时,难抑悲情,痛哭不已,三姐也哭得伤心。钟璞边落泪边劝慰我们。三姐说:“江青不就是个演电影的吗?怎么能让她出来了?毛主席怎么娶了这么个人?”30年代,三姐就知道艺人蓝萍的那些烂事儿。
从50年代开始,我们跟三姐和芝生兄一直往来密切,我觉得芝生兄这个人,不是那种一脑门子官司的人,而是一脑门子学问,是个真正的学者。他从清华转到北大后,好一阵子不让他教课。有他的课时,学生们都准备着批判这教授。可是,他不论是在逆境里,还是在顺境中,总是那么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我觉得三姐跟他在一起,心也一直很安静。
三姐家1952年住进北大燕南园54号,1957年搬到57号,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中,57号曾经又住进来五户。公家把三姐家的客厅中间砌起一堵墙,外间做系里的学习室。后来房子都还了,但这堵墙再没拆,到现在也没拆。
1977年,三姐肺癌病重。我接到钟璞打来电话,到三姐家里去看她。三姐躺在床上跟我说话,问长问短的。我想应该没大问题。后来又接到电话,说病重了。我又去三姐家,带些鲜姜。那时传说姜能止痛,可是定量供应,一家才能买二两姜。第三次,三姐已经住在北大校医院了。她躺在病床上,人变得很瘦,很弱。她看见我,就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拉住我的手后,就看着我。我看着变成这样的三姐,心如刀绞,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她,只忍住难过,说:“三姐,你会好的……”三姐看了我半天,才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六妹呀,就剩你一个了。”只这一句,说得我心里翻江倒海,撕扯刀割。我那么多姐姐,从此就该一个都没了!我再也忍不住,面对三姐,失声痛哭起来。
从此以后,六姐妹中,真的就剩我一个了。
我说过,我们姐妹有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最后看起来,是殊途同归。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虽然看上去曾经追求不一样,走过的道路也相距甚远,但是,不论我们是曾经走上革命的道路,还是适应社会,在家中相夫教子,我们都不同于皇权时代的旧女性了。实际上,我们都找到了生命的价值,也都为国家做了事情。我的姐姐们都很有修养,这是父亲让我们读书的结果。我想,父亲对他的女儿们,一定是满意的。
我和维世一起逃学,一块儿跪着挨训
孙维世是我二姐任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她父亲是孙炳文。从幼年时候第一次见面,到“*”开始后最后一次见面,我叫过她的小名“小兰”,也叫过她的学名“维世”——这都是她的名字,她却一直管我叫“六姨”。但是,虽然我长她一辈,却只比她大一岁,我们俩是从小一起玩儿的最要好的朋友。
1。 我和维世一起逃学,一块儿跪着挨训
维世小时候常住在外公外婆家,也就是我父母跟前。不管是在河南新蔡老家,还是在我父亲外出做事的住宅,维世都来住过。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姐姐们都大我许多。她们跟我玩儿,都是哄着我,不如跟一般大的小伙伴儿一块儿好玩儿。而且姐姐们常不在家,我觉得闷。维世生性活泼好动,她一来,我就特别高兴。两个小女孩儿,一会儿悄悄地商量这商量那,一会儿就撒了欢儿地疯跑疯玩儿。
我二姐住在北京的时候,我也随父亲住在那里。我虽然是维世兄妹的姨母,但我比维世的哥哥宁世(孙泱)、济世还小几岁。因为宁世最调皮捣蛋,自然就成了这群小孩子的头儿。于是,我、维世、济世,就都跟着宁世跑这儿跑那儿地玩儿。那时我五姐在北京上学,也住在那儿,她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最受不了宁世的淘气。二姐后来告诉我,那会儿,我五姐有病时,只要一听到宁世的脚步声,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可想而知宁世有多淘了。谁也没想到,宁世后来能变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做过朱德同志的秘书,当过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
一次,孩子头儿宁世带领我们偷偷溜出去,到街上买东西吃,被我父亲发现了。我父亲——维世他们的外公——生气了,厉声说:“你们在街上乱花钱乱吃东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这还了得!都给我跪下!”于是,我这个小姨母,跟我的外甥、外甥女宁世、济世、维世一起,在屋外走廊里跪成一排。父亲骂孩子最爱说“狗东西”,我就跟外甥、外甥女们一起成为跪在那里的“狗东西”,听我父亲教训,谁也不敢动。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在陕西做事,带我在西安住过。姐姐们都不在,也没有别的小孩儿,我只好自己想办法玩儿。大人们都睡午觉了,我就拿根棍儿挑着个什么东西,前院后院地跑来跑去,玩儿出一身汗。但还是闷得慌,就老想维世,想让她来跟我一起玩儿。我整天跟母亲喊:“没人跟我玩儿!没人跟我玩儿!”母亲只能笑,拿我没办法。想着想着,有一天,维世真来了。那天,我看见从门里走进来的人群中,有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小兰!我太高兴了——又有人跟我玩儿了!
在西安的时候,有段时间,父亲请了位教师,来家里教我和维世读书。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没两天,就坐不住了。我们俩不想念书,想出去玩儿,就悄悄商量逃学的办法,怎么能不让大人们找到——那时我们常悄悄商量事情。我们不懂得走出院子去,只是在前院后院找地方躲藏。找来找去,找到一处席棚,下边有个破洞,里面可能是个临时厨房。我们俩特高兴,就往那洞里钻。钻进去,俩人并排,头朝里呆着不动。听见大人使劲儿喊我们,我们就捂着嘴悄悄地笑,得意得很,这下儿谁都找不到我们了。可是没一会儿,就听见跟了我父亲一辈子的随从田兴仁喊起来:“看见了,看见了,在这儿呢!”原来,我们俩的四条小腿、四只小脚,都在席洞子外面露着呢。田兴仁哈哈笑着,抓着我们俩的脚,把我们拽了出来。父亲的这位随从田兴仁,一直跟随父亲。我母亲在新蔡县给他娶了媳妇,我管他媳妇叫“田嫂”。田嫂叫我“六妹”。后来田兴仁死了,田嫂改嫁给我大表兄的儿子,她就改叫我“六姑”了。田兴仁把我和维世拽出来后,送到老师那儿。没办法,我俩只好坐下,接着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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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化名姐妹去上海学表演,江青也来讲过课
维世的父亲孙炳文牺牲后,我和维世都在开封上了小学。我父亲那时在开封万寿街租住了一套房子。那地方走不远一拐弯,就是龙亭、潘杨湖,我们常去。我在开封省立第二小学时,维世在另一个学校,白天不在一起。但是晚上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维世从小就喜欢学艺术明星的动作,一高兴,就叫我说:“六姨,你看。”然后对着镜子摆姿势,比划来比划去的,学得可好了。两个小女孩儿,一个管另一个叫“六姨”,想来有趣。从小我就管维世叫“小兰”,可是维世只知道我叫“六姨”,好像那就是我的名字。
我们俩学人家明星,把围巾围在肩上,在床上又唱又跳,蹦来蹦去地玩儿。每天晚上都特别开心地蹦半天才睡。一天夜里我醒来,觉得冷,发现身上没盖着被子。扭头一看,维世没了。床上只剩了我一个人,被子也没了。我就喊:“小兰,小兰,你在哪儿呢?”喊了半天没应答。我爬起来找,才发现,原来她睡在地上了。她裹着被子,从床上掉到地上,居然没摔醒,还睡得很香。长大以后,我每说起小时候这件事情,维世都哈哈大笑,说:“六姨你再给我讲讲。”
到念中学的时候,我们俩不在一地儿念书了。我还在开封,在明伦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