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一边椅上的裘衣,我迈步向外走。
外面厅里也没有人候著。我一向不喜多少人围著一个转,他们应该都在耳房和侧厅,虽然是月休,也要整整簿记帐页之类。大雪纷飞,更无一人出户。
我踏上软底毡靴,独自一人出了宣德宫的角门。
天地间全是一片迷蒙飞雪,上不见天,远不见山。脚踏在雪上,一步一个清晰的足印,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的人心里舒畅平和。
好久没有平心静气的这样一个人呆著。
身边总是有人环绕,一张一张谦卑恭敬的面孔,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不真诚,不热情,只是礼节。
我仰面朝天,大雪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我不想在这天地间迷失方向。
我要的,一直都未改变过。
尊严,自由。
如果不奢侈的话,还想要快乐。
现在的地位,说尊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自由,做什么事情,连皇帝也不过问。
可是这一切就象这大雪,现在的确纷纷扬扬,足以遮天蔽日。但是太阳出来之后,一切尽化为乌有。
我不想在这虚幻的雪中迷失方向。
不想,不愿,不想。
三年,皇帝为什么会说那三年,我想过无数次。
有可能,三年后,我会沉迷于现在的一切,不想离开。
也许,我已经身死,自然也不会离开。
还有,皇帝或许会掌握我的什么弱点,让我离不开,甚至无法将离开二字说出口。
我低头看看脚下,又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一行清晰的脚印,蜿蜒而行。
龙成天,你有顶尖的权势,有无双的手段。
我却还是可以看清,自己是谁。
大雪仍是纷纷的落下,将我的足迹渐渐又填上新雪。
我看看方向,再往东走。
月休是全宫上下,除侍卫和清扫值守外都休的。大雪天,侍卫们也低著头在檐下,有些委顿。
我走了半晌,看看四周。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史阁来。
院子里空空的,该班的侍卫不知去向,想是这里冷僻,又逢休息,再者雪也的确下的紧,躲懒去了。两个太监窝著头,看我进来,只当是寻常人物,说了句:“今天是休息,大人要找书,明日再来吧。”
我掀开兜帽,那两名小太监也不并不认识我。
我在袖子里拿了一小串钱来:“请二位公公打酒喝,去去寒。是有本书急著用,我找著了就出去。”
那小太监接了钱,自然与我方便。
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莫名的怀念它。
架上的一本本的书散发著好闻的油墨香,正因为雪天的阴冷,那味道显得更加明晰。
我没什么想找的书,只是顺手抽一本出来看。
这里更加安静,能听到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
摸到了一本落弟的才子所做的游记杂述,恰翻到一页是讲到海滨,我大感兴味,久处北地,困居深宫,我早忘了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是多么的让人心旷神怡。
把斗篷裹一裹,坐在屋角的小椅上,翻著看起来。
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大雪竟然全变成了火焰,一片雪变为一朵跳动的黑红色,纷纷扬扬漫天洒落,烫的脸上生疼,热汗涔涔而下。
胸口闷的厉害,手上剧痛,我一下子张开了眼。
红,满眼都是耀眼的火。
不是梦!
文史阁起火了!
我大惊想要站起来,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将我按着伏下:“别起来,烟能呛死你!”
我一惊比发现起火更甚!明宇!
身体酸麻绵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肩膀被人攥住了向墙边拖。
火势极高,一排排的架子俱起火,书册易燃,而木架也已经被烧的变了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我急切的问,明宇一手扶我掖下,一手绕过胸口,动作极快将我拖至墙边。
眼前忽然一花,最近的那书架带着熊熊火苗从中断折,颓然塌了下来。
明宇的手平平推了出去,劲风过处,那大半截沉重的着火的书架竟然改变了方向往后倒去。缓了这么一缓的功夫,明宇拖着我的那手用力回带,我的惊呼被大火掩盖,脚下突然一空,两个人一起向下方跌去!
这方向不是楼梯……
楼梯也并没有这么高,足足好几秒钟才重重摔到实地上。将落地时明宇忽然伸手在我背后一托,身体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抵消了大半下附之势才落地,重重一声,虽然极是疼痛,试了一下却还能微微动弹,没受什么伤。
眼前一片的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头顶是起火的的声音,沉闷而恐怖。明宇和我跌分了开来,我听到他喉间一声低吟,心里急慌,伸手在黑暗中胡乱的摸索:“明宇,明宇,你在哪里?没事么?”
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的回应:“向左前方去,快!”他声音不稳,象是极力隐忍痛楚!
我终于摸到他一片衣角,身体软的撑不起来,摸索着去确定他是否安好。他推我一把,声音急燥起来:“快!”
上面的浓烟应该已经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加上乒乒乓乓的倒塌之声,脚底剧震动摇,楼板想是已经垮了下来,浓烟无处可去,尽向下灌。我猝不及防,重重呛了一口,胸口痛的厉害。一手拉了明宇,摸索着向左前方走。腿软的象是抽去了骨头,身子一歪,手摸到了石壁,急忙撑住。明宇步履拖沓缓慢,我一手架在他胁下,努力向前方去。
“你怎么会进来?这又是……”
明宇低低喘了几口气:“现在顾不上说,这条暗道年月已久,木梁都朽的差不多。要是上面的屋顶也塌下来,这里便也保不住。出去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我扶着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是,一切留待以后再说。
文史阁很阔大,起初曾为这样规模的藏书而欣喜,现在却是心焦如焚。不知道是吸了浓烟还是别的原因,体力根本就提不上。明宇的腿一定是跌伤了!
即使他会武功,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从高处跌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他声音不对,隐隐听到嘶声,不知道肋骨有没有受伤!腿一定是伤了,不然不会这样影响行动!
明宇!
你根本不必顾着我的!我只想要你好!
浓烟已经灌进这条暗道。我们伏下身子,走的愈发艰难。底下的路并不平整,石壁也越来越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我把明宇扶得靠前一些,他深吸口气,道:“你走前面。我有功夫比你容易自保。”
“受伤的人走前头!”我不由分说把他向前推,手扶在他后背上,两个人在黑暗和浓烟里摸索着向前。
头顶又是剧震,簌簌的落下不少石屑泥尘,一头一脸的被灰覆盖,眼睛痛的很,我顾不上揉眼,手牢牢扶在他肋下。
明宇低喝:“快走!”
我手一动,滑了一个位置,明显感觉他打个哆嗦。
可以摸出肋骨断了。
心里突的一跳,迅速沉入恐慌。
不知道断骨处如何!万一断骨刺伤脏腑……
胸口又闷,又是痛,眼睛睁不开,耳朵里嗡嗡直响!
热气一阵一阵,暗道里越来越闷。
忽然脚下抖了几抖,头顶轰然巨响,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当头砸下!
明宇反手拖住久,用力向前带:“塌了!快!”
我推着他向前,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星:“要走一起,要死也一起!”
他嗟了一声,速度比刚才快了些。
纷至迭来的异响巨声,淹没了我们粗重的喘息。空气变得稀薄,全是烟尘,吸一口就喉头和肺间一起痛起来,头越来越重,步子越来越沉。
身后传来清晰的崩塌声,在一片混沌里听的格外清晰!
真的塌了!身后我们经过的甬道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砖石纷纷碎裂,石板轰然崩碎。
不,不行!
不要现在!
从来不信神佛,现在心里茫然的乞求,不要现在,不要现在!再多一点时间!
至少让明宇出去!
我无所谓,可是让他出去!
明宇的速度又快了一些。可是一片黑暗的狭窄之处,再快也已经有限。
“再前面一点左拐过去有口枯井……”
他的声音低弱不堪,气弱游丝,我手臂探前抱紧了他。
再向前看时,竟然蒙蒙胧胧有微弱的光!
我精神大振,本来已经疲倦欲死,突然生出力气,将他半拖半抱向那光源处走。
左手边拐过些果然更亮了些,有微冷的空气吹了进来。还除了杂乱的嘈音,还有……人声!
心头一喜。
几个大步冲到近前,猛然吸到冷气,胸口压力一减。明宇头垂着半醒不醒,我心一沉,用力拍他脸颊:“明宇,明宇,撑住!”
他低低呻吟一声,身体动了一动。
我心里稍宽。再看那光源。却是个尺许宽的洞口,只容一人爬过。
后头崩塌之声愈近,脚下所踏的地面也隐隐的抖震!
头顶一线尘落进颈中。
我托着明宇,努力向那洞口移动,提气喊道:“外面有人么?有没有人?”
外头有人喝道:“有人在下面么?”
那口音宏亮清晰,我心头狂喜,提声喊:“成天!我们在这里!”
外面一静,接着龙成天的声音更清晰的传来:“宇儿,你在不在?快些出来!这里也要塌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我怔忡伫立。
好象许多的事情全部翻了一个儿,一直以来我看到的都是一面,而现在这一句话翻转了所有,一下子看到了自己所疑惑的,所追寻的,也是一直在逃避的另一面。
这才是真实的一面。
我不知道的皇帝,我不了解的明宇,我不熟悉的后宫,突然一下子全都清晰起来!
突然肩膀一痛,一块碎石借坠落之势扎进了皮肉。我猛的惊醒,奋尽全力双手托起明宇,将他从那圆孔中向外托。
外面有人接住了他的半身,动作又稳又快将他向外接!
一声惊呼:“陛下,大顶断了!”
外面一声:“快!”
明宇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细弱:“小风……你……”
我在黑暗中微笑,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明宇,我喜欢你。”
脚下与头顶剧烈抖动起来,越来越多的砖石砸下来。我咬牙忍着,把明宇托的高高的,用力向外推了出去。
烟尘弥漫,气喘不上来。
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我抬起头,看到一片黑暗中,无数闪光的碎石向我砸了下来。
(第一部完)
冷香 第二部
当一切都落下帷幕,我但愿与往事可以把酒言欢。只叹情深缘浅,红尘茫茫。
〃公子?公子?〃
谁……谁的声音,在叫谁……
〃公子,醒过来……请你醒过来……公子……〃
是叫我么?
我是谁?我叫公子?
不,我……叫,叫,章竟。
是了,我是章竟,我不是白风,我也……不叫什么公子。
意识已经清醒,却觉得眼皮沈重的象压了一座山,黑暗有著无穷的诱惑,用温柔的言语的抚触,让人想永远沈入它的怀抱。
然而耳边那个声音,忽近忽远,却不肯放弃,执著的要将我从一片黑暗的混沌中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