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房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少爷却先走了出来。
两人悄悄探身往楼梯下望去,只见二楼公寓的铁门大开,忽然有一个大袋子被扔了出来,接着被扔出来是男式衣物、电脑书、漫画书、杂志、CD,最后是一个充气沙发。
里面不时爆出女人的吼声:“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个烂人!给我滚!”
家禾跟少爷互看了一眼,显然是情侣吵架。
最后不出所料得,被扔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汗衫背心和牛仔裤的男人。他被里面的女人推出来,嘴里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他的头发长短有致但此刻显得很凌乱,脚上着双塑胶底的夹脚拖鞋。
接着,女人很爽快地甩上了门。
男人一动不动地在门前站了几秒钟,然后耸下肩,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那个旅行袋真的很大,大到竟然除了那只充气沙发以外,其他的东西全部都被塞了进去。
他看到有本杂志飞到了楼梯上,于是走上来拣。一抬头,家禾跟少爷正两手撑在扶梯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先是吓了一跳似的,大概没料到会有人看到这一幕,而且看得这么目不转睛。但他仍露出友善的笑容,只是有些尴尬。
家禾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五官和棱角很分明,十分英俊,但他此刻看上去很邋遢,好似一个礼拜都没刮过胡子。
男人扬扬手中的书,撇撇嘴角,好象在为自己这样的狼狈感到遗憾。然后他对少爷说:“知道了吧,千万别得罪女人,不然下场会很惨。”
家禾跟少爷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两人同时爆出笑声,好似看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滑稽剧。
男人抓抓后脑勺,并不生气,反而笑着对他们耸耸肩。
他又回头看看二楼那扇紧闭的铁门,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抬头开朗地说道:“Au revoir(法文:再见)。”
家禾跟少爷也不约而同地对他说:“Au revoir!”
那男人便提着大旅行袋走下旋转楼梯。他的脚步声庸懒却优雅,很令人心醉。这是个典型的上海男子,有些妖娆。
同时他也是家禾见过的第一个,跟女友吵架以后被赶了出来还这么快乐的男人。她不禁又望向二楼那个紧闭的铁门。
现代男女的速食爱情,最后总走不出失败这个结局。大概只要有一方认真起来,这段感情就注定要变样了。
“发什么呆。”少爷转身走回储藏室,继续看他的碟片。
家禾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间,她好象,这两年来,都没什么时间发呆。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起在澳洲的日子,然后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最后还是打消了一切杂念。
时间,惟有现在才是最真实的。
家禾第二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余正介绍给她的广告公司里,原来他叫韩凯,是做电脑效果的。家禾想,跟他的形象倒满符合的。
广告公司里一向杂乱无章,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工作人员也奇形怪状,关于这一点,好象全世界的广告公司都差不多。
韩凯看到家禾,又是先愣了下,然后笑着给了她一张名片。
他倒没有穿白色背心,换了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看起来有型有格,若不笑的话,显得有种摄人的冷。但脚上仍拖着那双夹脚拖鞋,令她不禁怀疑他是否去哪里都穿这双鞋。
少爷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不同的是,他是个男孩子,而韩凯是个男子。少爷的英俊是青春而高傲,韩凯的英俊是成熟而颓废。
家禾接过名片,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跟随总监进了办公室。
余正告诉她,他的朋友,也就是创意总监,看过了James的样片后对他很感兴趣,所以约他们去公司谈一谈。
“周先生没有来吗?”
家禾回以抱歉的微笑。
少爷也有中文名字,只是平常他们都只叫他的英文名。他有一个老式而稳重的中文名字,叫做周祖明。她始终觉得这个名字跟他本人很不适合,所以只有在骂人时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
“不好意思,他今天早上有些工作上的事在谈,我等下会打电话给他看他有没有开完会,我保证会议一结束他就会来的。”家禾有礼地解释。
蔡总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副绅士派头,穿着随意但时髦,很有专业人士的风范。跟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比较轻松,没必要作过多的解释,他们总是能了解。
“当然,那不如我先把我的一些想法跟你谈谈吧。”
家禾的笑容充满感谢。
只有她心里知道,少爷那只猪,是因为昨天晚上打电玩打到太晚,今天早上她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挖起来,才自己一个人先来的。
蔡总告诉她,James的外形很适合他们最近代理的一个运动品牌,所以想先找他拍些样片给客户看。
最后他竟然主动提出只要家禾转告少爷就可以了。她连忙称谢,省去她另一番解释了。
走出蔡总的办公室,家禾在走廊又遇见了韩凯。
“其实昨天我看到那个男孩子的时候就觉得他很面熟了,刚才才知道原来就是样片里的那个。”他好象很快就能跟人熟络起来。
家禾只是笑笑,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
“那下次再见吧。”他懂得适可而止,然后推门进了办公室。
在按下电梯按钮的一刹那,家禾偷偷打量他映在大理石墙上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十一点,家禾买了午饭回到公寓的时候,少爷还在床上。她不耐烦地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立即引来他的不满。
“大少爷,”家禾提高音调,“饭凉了我不会帮你再出去买。”
少爷勉强睁开眼睛,问:“吃什么?”
“便当。”家禾没好气地回答。
“What?”
家禾在他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把一次性饭盒放到窄小的桌上,然后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吃不吃随你。”
家禾想,这家伙显然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识趣的就吃,否则午饭自己解决。
“你去给我到对面的面店里买碗叉烧面上来。”少爷说完又倒下把被子蒙住头。
“要吃你自己去,我不去。”她今天好象特别倔强。
少爷挫败地低吼了一声,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家禾放在桌上的另一个饭盒,便吃了起来——他是真的饿极了,忍住没有打电话给她是因为早上拒绝跟她一起去谈工作事务,这点上他知道自己理亏。
家禾吃到一半,忽然把饭盒放下,然后皱眉瞪着他:“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今天要去广告公司吗,你为什么还玩到那么晚?”
“我想玩不可以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还靠在墙上,头发凌乱,状似民工。
家禾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想管你,要不是为了工作我才……”
她本想说我才懒得看你之类的话,但以她的性格,始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她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劝说:“现在跟以前的时局不一样,你要珍惜所有的机会。”
少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吃饭的速度减慢下来,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家禾无奈地用手掌轻拍着桌子,视线重又调回到便当上,轻轻地说了句:“我不想你被人看扁……”
“我明白。”少爷干脆地回答。
她抬头看着他,打量他话中真实的成分有多少,最后她还是放弃地开始吃饭。
他对她来说,从来就很难理解。虽然他们都在澳洲接受教育,但她是外来移民,跟他这样土生土长的ABC完全不同。再加上他顽烈的脾性,他们两个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她从没想过要有多了解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完成工作。渐渐地,她就习惯于他各种放肆和无聊的行为,潜意识中也逐渐站在一个保护者的立场上看待各种关于他的问题。
家禾抓起面纸用力哼了下鼻涕,心想,大概她潜意识中,就是一个母性比较强的人,只是以前从来没有遇到需要她保护的人。而少爷,虽然倔强高傲嚣张,却是一个直率且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于是她习惯于帮他处理各种问题、应付各种场面。
她苦笑了一下,有时候,还真觉得自己很贱。
“今天晚上我想去新天地的酒吧。”少爷突然说。
她继续吃着鱼排饭:“你初来乍到,自己小心。”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光饭盒里所有的东西了。
“晚上我约了广告公司的人吃饭。”
“谁?”
“就是你上礼拜去面试的那家公司的主管。”
“咸猪手?”他不客气地说。
家禾被他逗笑了:“什么咸猪手,这位先生仅仅只是长得比较像色狼而已。”
少爷挑了下眉,他亲眼看到他摸女下属的屁股,这种男人令他觉得恶心。
“你别去了,会吃亏的。”他还是靠在墙上,居高临下直视她。
“我跟他是约在餐厅,不是夜总会。”她颇觉可笑,“再说他不会对我感兴趣。”
少爷耸了下肩,然后爬回床上:“晚上我跟你一起去,记得叫醒我。”
家禾边吃饭边疑惑地看看他,心想,他这算是在担心她吗。
咸猪手其实姓汪,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头顶自然是秃了,肚皮也圆鼓鼓的,但未算胖,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酒窝,令人直觉便是色狼一名,当然事实也相差不远。
“曾小姐你国语说的很好啊。”他说话时,反而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广东腔。
“我是上海人。”家禾礼貌地笑笑。
“哇,怪不得,那看来这次我们的合作是势在必行了。”他夸张地说。
“呵呵,”家禾干笑两声,不露痕迹地避开他伸过来的猪手,“那就麻烦汪先生了。”
咸猪手刚想开口说什么,家禾却被人一把拉起来。
“我不习惯坐对窗的位子,你坐那里去。”少爷戴着墨镜,所以看不出表情。
家禾摸摸鼻子,便坐到猪手对面的座位,然后少爷一屁股坐在她刚才坐的位子上,对猪手露出笑容:“汪先生是吧,你好。”
猪手有点搞不清状况,不过还是敷衍地笑了笑。
少爷把墨镜摘下来,转头对服务生说:“我要一瓶Strong Golden Bacardi 。”
服务生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家禾连忙打招呼:“就是朗姆汽酒,柠檬苏打那种,谢谢。”
服务生获救似地点点头,便去拿了。
猪手大笑一声,夸张地说:“原来是周先生,你刚才戴墨镜我都没有认出来。”
少爷狡猾的微笑令猪手很不安,于是他收起调笑的表情,转而开始谈论工作。
幸好少爷这一型在上海还比较受用,所以猪手也表示会有一些工作交给他做,只是最近只有平面广告。
这一番谈话听得少爷哈欠连连,眼角瞥见旁边的家禾却正襟危坐。本来嘛,他只要负责摆POSE就好了,何必要来参加这种无聊透顶的商业谈判……
他揉揉眼睛,看看家禾。这个女人,今天如果他不来,她死定了。
晚上八点的高安路,跟白天一样安静,路灯不明不暗,路上人很少,偶尔有车驶过,也是施施然地,马达的声音很轻。这里的时间仿佛走得比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都要慢。
“今天谢谢你。”家禾突然说。
“哦。”少爷不客气地答应。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