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落尽,夜幕低垂。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昏暗,我起身走到门边按下吊顶的琉璃花灯的开关。就在明亮的灯光向四方照彻的一刹那,我听到一声绵细的叹息,从某个灯光尚未到达的角落传来。我惶然四顾,除了那些一如既往的陈设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窗上挂着的那一幅长长的白色纱帘仿佛一位若有所思的智者,面无表情,只在不得其解时偶尔皱一下眉。
落地窗前的藤摇椅在微微地晃动,是风吗?我不能肯定。而那一声叹息犹在我的耳际,缥缈不息。
藤摇椅上那本席慕容的诗集就翻开在夹着合欢花的那一页。我走过去,把书拿起来,触目却是一首《青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第三十三章 躲在暗处的歌者(1)
青春啊!美好而又短暂的时光。
站在螺钿镜前,我望着自己的面庞,心情被那一声叹息感染了,黯淡下来。
“好在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当妈妈得知我的第三段恋爱不欢而散时,曾经这样感叹,此刻想来竟像是反话,颇具讽刺意味。
我还有多少好时光可以任性地尽情挥霍呢?不多矣。
要珍惜啊,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提醒自己要抓紧眼前拥有的一切。而那枚戒指偏又不失时机地硌痛了我的指骨。穆寒的母亲,那个在等待中消磨了一生的女子,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设计这枚戒指的呢?她的痛苦和无奈除了在肃穆的教堂里无声地倾诉外,是不是也融汇进戒指的金属纹路里了?她把戒指交给穆寒的目的,是祝福儿子在追求爱情的路上一帆风顺,还是要告诉儿子时刻警惕情感的背叛呢?
正当我的思绪纷乱地四处飞扬,想收都收不拢时,窗外传来一阵优美而略带伤感的鸟鸣,不高不低,时断时续,像是有谁躲在幽暗处一边抚琴,一边唱着无字的歌。我记起于焉的话,难道真的是那只白喉矶鸫在唱歌吗?
我悄悄地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花园里一片昏蒙,那只鸟的身影隐没在婆娑摇曳的枝叶间。而它的歌喉则毫无遮拦地穿透黑夜,向静谧而空旷的山野深处传播。
鸟儿也是不甘寂寞的啊。
如同千年前的诗仙李白那样,于月下舟头,举酒一杯,长吟一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鸟与人一样,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听得懂自己心声的知音而已。
我在藤摇椅上坐下来,凝神听着那只看不见的鸟,长一声短一声,节奏感十足地唱它的歌,希望我的侧耳倾听能让那个小精灵得到些许安慰。
多年以前,在这个窗口,或许也有人曾这样坐着,看花园里的合欢,听窗外的鸟鸣吧。如今鸟语花香依旧,那个人又去了哪里?多年之后,是否还会有谁如此这般,坐听鸟啼如歌,闲看庭前花落呢?
夜愈深,我的思绪愈飘零。就在我神思迷茫之际,房间里恍然出现无数的人来人往,他们或卧或立,或闲谈或静默,或两两相依,或形单影只……我分不清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也对我视而不见,径自做着他们要做的事,说着他们要说的话。而这一切就像一幕胶片老化的旧电影,影像和情节都很模糊。
我伸出手想拉住一个经过的女子的胳膊,但她的身体却无动于衷地穿过我的手指,衣袂蹁跹地悄然而去。当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她回过头,凄怆地一瞥。那眉眼,那神情,分明就是……青裳!
青裳,不要走。我失声惊叫。但一瞬间,青裳以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都不见了,眼前仍旧只有壁立的家具、褶皱的窗帘和光影斑驳的地板。
我呆呆地望着青裳消失的方向,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窗外,那只鸟唱得累了,再无声息。
第三十三章 躲在暗处的歌者(2)
我不想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可是,谁能够付出心力与我一起分担呢?
我拿起手机揿下穆寒的号码。
“凌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穆寒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说。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他急不可待地追问。
“如果我告诉你我又见到青裳了,你会怎么想?”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
“青裳?在哪里见到的?锦庐吗?”穆寒的语气迅即变得惶惑不安了。
“我没有做梦,真的,但是我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她就在我的眼前经过,我想拉住她,可她的身体穿过我的手指……”
“等等,凌羽,你能肯定那不是梦吗?”没等我说完,穆寒便插话问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算了,我不想说了。”我有些生气,并不是气穆寒的疑惑,而是气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拉扯上穆寒,让他也跟着心烦意乱呢?
“别,别挂断,对不起,凌羽,我们继续说,说说青裳,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穆寒听出我的不满,赶紧柔声细语地道歉,然后接着询问。
“穆寒,你认为人真的有灵魂吗?”我不答话,兀自反问道。
“当然有,我们生之为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人有灵魂。”
“我不是说精神层面的灵魂,而是物质层面的。”
“你的意思是鬼魂?”
“是。”我答道,“我的外婆就相信鬼魂无处不在。本来那些魂魄是应该转世投胎的,但他们却会由于种种原因而滞留不去,或是冤屈未得到伸张,或是心愿尚未达成,又或者是惦念生前所爱之人,总之,要善待他们,这样他们也会善待你。”
“凌羽的外婆是个宽宏而又仁慈的人。”穆寒由衷地说。
“的确。”我环顾四周,心想如果外婆还健在,她一定能拨开迷雾,令我豁然开朗的。
“凌羽,我觉得你还是听话搬回城里来住吧。我最近工作很忙,抽不出太多时间陪你,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我实在是不放心啊。”穆寒是关心我的,我知道,但是他的措词却激起了我的反感和抵触。
“什么叫这样的状态,你是说我精神状态有问题吗?”我气愤地反驳道。
“不是,凌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你住在锦庐那样的老房子里,每天想着从前在那里发生的故事,你会不自觉地深陷其中的。按照演员的说法,就是入戏了,而入戏太深不能自拔是很危险的。”
“入戏太深?可我一向是冷眼旁观的……”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不觉悄然心动。
“穆寒。”我的呼唤里充溢着甜蜜的味道。
“恩?”穆寒则是忧心忡忡。
“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的名字,你也叫我一声吧。”我说。
“凌羽。”穆寒乖乖地叫了一声。
“好了,我已经灵魂归窍,气定神闲了。”
“可是……”
“没有可是了,放心吧。我困了,你也早点休息。”我说。
“哦,那么,睡个好觉。”穆寒欲言又止。
第三十三章 躲在暗处的歌者(3)
是入戏太深吗?我琢磨着穆寒的话,一时心潮起伏,跌宕不安。
现实生活中,我的工作是编剧,而锦庐这出戏的幕后编剧显然另有其人,那又是谁呢?沉重的问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索性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哪知没躺多久,就粘腻腻的出了一身汗。我翻身起来,脱了衣服,到莲蓬头下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围着浴巾打开衣橱,找出一件从未上身的丝绸吊带睡裙。
那是去年,我看见在一家丝绸专卖店的橱窗里斜搭着一条极绚丽飘逸的长丝巾,不觉停住脚,想起一句诗——“为谁风露立中宵”。那样的一条丝巾是要用一副热心肠去烘托的,岂能被如此冷落。于是,我跑进店里跟老板娘讨价还价,虽然她执意不肯让步,但终究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答应买两件打七折,我就随手拣了一条睡裙,然后喜滋滋地抱着丝巾,掏钱走人。
那条丝巾一直令我爱不释手,伴随我度过了秋去冬来的萧瑟,成为颈间最夺目的一道风景。而睡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始终被遗忘在衣箱的底层,不见天日。直到搬来锦庐,因为想着已近暑天,才将它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件睡裙的款式很简单,低胸的及膝短裙,只在裙摆和领口处低调地装饰了一圈蕾丝花边。玫红色的软缎刚刚好包裹着身体,柔滑的丝质仿佛就是肌肤的一部分,穿上它,我的心情一下子温存起来。
在合拢衣橱门的时候,有一道耀眼的金属反光从衣橱里侧的尽头照出来,我探头进去仔细一看,原来那里装了一个铜制的圆环,圆环被衔在一个同样是铜制的面目狰狞的老虎头的嘴里,而老虎头则固定在一块看起来相对比较独立的背板上。
我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圆环,发觉它很重很有质感,应该是年份很久的老物件。这就奇怪了,衣橱里面装一个这样的圆环是做什么用的呢?我把它抬起来再在老虎头上轻轻扣几下,老虎头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声,就像石子落入深井时一样,声音传得很慢很远。
我不禁诧异,那个老虎头的背后不可能有口井啊?
我把悬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探身钻进在衣橱里东敲敲西拍拍,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发现什么,只是被好奇心驱使,想知道那个衔着铜环的老虎头到底派何用场。
可是寻摸了半天,我仍然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或许它是为一些特别的衣物饰品设计的,比如领带皮带之类?我灵机一动,把那条心爱的丝巾展开来搭进铜环中,恰到好处,从此不用再担心丝巾被压出皱纹或被其他硬物钩破了。我为自己的新发现得意不已。
一番折腾,我真的乏了,连打了几个哈欠,又躺回到床上,一合眼便睡熟了。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息,是于焉发来的:你听到白喉矶鸫的歌声了吗?
第三十四章 蕙风和畅的午后(1)
“凌羽!”窗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拉开窗帘,看见于烈从于焉的那辆越野车里探出头来。
“没有打断你的好梦吧?”她嘻嘻笑着。
“没有。你这是从哪来?”我问。
“我刚从城里回来,路过。两天没见,怪想你的。”她俏皮地眨着眼睛,声音像银铃一样悦耳动听。
“说真的,我也想你了。”我也嘻嘻笑着,接着问:“怎么样,调查有进展吗?”
她摆摆手说:“我的后备箱里买了好多菜,现在得赶回去做饭,把家里那个饿鬼喂饱。然后,我再来找你,我们慢慢聊。”
“好的。”我点点头,“对了,告诉于焉我听到白喉矶鸫的歌声了。”
“什么白喉矶鸫?”于烈没听清楚。
“一种鸟的名字,他知道的。”我说,“还有,做好吃的要算我一份哦。”我毫不客气地嚷嚷,感觉自己的脸皮厚得机关枪都打不透。
于烈朝我挥挥手,启动汽车回家去了。
我坐在窗口心不在焉地看着席慕容的诗集,不时抬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