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暗香浮动的夏夜(2)
没有路,我在没膝深的草丛里艰难前行,旁边的灌木伸出带有棘刺的枝条扫过我的手臂,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痕。繁茂的大树遮住了天空,看不见星光,也没有月亮,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是前方不远处的一盏纸灯笼。它一路飘飘摇摇,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闪烁,但无论我怎样加快脚步,都无法追上它。迷蒙中,我似乎看到纸灯笼旁有一个长发披垂的身影,时而疾走如风,时而又缓缓徐行。
“等一下,等等我……”我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只好停住脚,朝着那个身影呼喊。
“等等……”我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昏暗。
原来是一个梦。我竟然梦到了那盏纸灯笼,只是这一次它不是出现在锦庐的花园里,而是游荡在一个我从没有到过的荒野之中。我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坐起身,掀开蚊帐想喝口水润润喉咙,却发现对面于烈的床是空的,她并没有睡在那里。
于烈到哪里去了?我不由得一阵紧张。
“于烈。”我压低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应。
我穿好鞋子,走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打开门,我探头向外望,月色倾泻在宽敞的庭院里,亮汪汪的,仿佛洒了一层清水。而就在庭院回廊的转角处,于烈正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仰头看着天上的什么东西。她的身体直挺挺的,像是一座汉白玉的雕像,又被月光镀了一层银色。我赶紧走过去,想问她在做什么,可是当我正对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愈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于烈的眼神与我完全没有交集,直勾勾的,好像根本没看到我的出现。
“于烈。”我轻轻叫着,她不回一语,仍然那样呆怔怔地看着天上。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站在她的身边,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一般。
不久,于烈“唉”地叹了口气,然后扭转身向我们住的客房走去。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回到房间,于烈躺倒在床上,两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我守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再凑过去看她,她已经睡熟了,鼻息均匀而又安详。
难道于烈有梦游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事实摆在眼前,我又不得不信。
我再也睡不着,抱着双膝坐在床头,思索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是对于烈直言不讳,还是等到恰当的时机,再向她说明?我犹豫不决。于烈倒是睡得很沉,连身都没有翻一下,一直保持着她躺下时的姿态。偶尔她的睫毛颤动,唇上还会浮起一抹浅笑,像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场景。
随着天空渐渐泛白,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吠,老城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黎明。
“凌羽,你醒得真早,怎么样,夜里睡得好吗?”于烈睁开眼睛,一边伸懒腰,一边对我说。
“不好。”我望着她说。
“是不是还在怪罪穆寒啊?别那么小气了,他不打电话来,你就主动给他打个电话好了。”她嘻嘻笑着,一副对夜里的古怪行为浑然不觉的表情。
“为什么要我先给他打电话?”提到穆寒,我的心中陡然生怨,嘟起嘴说:“你看他那天送我们出发时摆的那张臭脸,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
“男人对太过自我的女人总是心怀芥蒂的。所以,能够适时地放低身段,表现得柔软一些,对女人来说没有坏处。”于烈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两手亲切地拥着我的肩膀。
望着她那对黝黑的眸子,我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怀。她的眼神和她的话语一样都是真诚的,她是真的为我好,希望我过得快乐舒心。
“于烈,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我由衷地说。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我们相识没多长时间,但是相处起来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隼卯相对,严丝合缝,完全没有罅隙。”她的回答让我忍俊不禁,“嗤”地笑出来。
“这才对啊!笑一笑,再多的烦恼和不快都会烟消云散的。”她拉我起身,走到庭院里,要我和她一起做广播体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她边喊口令边认真地弯腰踢腿做运动,而就在离她的脚几步远的地方,正是半夜里她僵硬地立着出神望天的位置。
我不由得一阵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于烈的梦游,抑或,那只是我的另一个梦境而已。
“凌羽,别傻站着,快做操。”于烈扭脸对着我,不停催促。我甩甩头,告诉自己不管怎样,我都要像于烈待我那样,真诚地对待她。
“于烈,你说朋友是什么?”我也像她那样,弯腰曲腿,左右摇摆。
“是什么?”她反问。
“朋友就是那个当你挂在悬崖边的时候,即使不能拉你一把,也绝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人。”
“哈哈……”她笑了,“凌羽,你现在是不是有如临深渊的感觉啊?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哈哈……”我也夸张地大笑,清晨爽洁的空气冲进肺叶,将积淀的浊气驱赶出胸腔,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随即舒展畅快起来。
“两位姐姐,早上好,我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请你们过去呢。”妞妞蹦蹦跳跳地穿过回廊,跑到我们面前。
“早上好,妞妞,你也起得好早啊。”于烈抚摸着妞妞的两根牛角辫说。
“我每天都是跟妈妈一起起床的,妈妈烧水做饭,我帮她给灶头添柴。”妞妞歪着头,红扑扑的脸蛋满是稚气。
“妞妞真乖!”我由衷地夸奖道。
“两位姐姐,今天你们打算到哪里去啊?”妞妞问。
于烈看了我一眼,说:“妞妞,你给姐姐介绍一下,念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好吗?”
“城南有一座夫子庙,很古老,很古老的,里面有很多泥人。离夫子庙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老县衙,我妈对我说老早以前县太爷就是坐在那里审判坏人的。还有……”妞妞眨巴着眼睛,似乎很费力地思考着。
“好了,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妞妞。”于烈疼爱地俯身和妞妞贴着脸说。
我们回房洗漱一番后,来到前面的厅堂。早餐是白粥加酱菜,口味清淡,但颐养肠胃。
“出发吧。”于烈喝完一大碗粥,抹抹嘴,对我说。
“出发。”我答道。
我们相视一笑,对将要见到人和得知的事充满期待。
第三十八章 纸扎铺中的老妇(1)
因为已经知道路径,我和于烈很快便走到城北,出了北城门,放眼往那一块开阔地一望,白花花的一片。好多人拥在那里,个个披麻带孝,手里举着招魂幡,只见那些人排成长队,最前面是一个呜呜咽咽哭得直不起腰来的中年妇女,被人一边一个搀扶着,旁边一个男孩子正蹲在地上往火堆里放纸钱,每放一沓子,就扯着嗓子哭喊一声。
我和于烈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烈踮起脚尖往纸扎铺那边看了看,说:“纸扎铺的门开了。”
我们贴着城墙绕到纸扎铺前。纸扎铺的铁皮门敞开着,门边一张木圈椅上盘腿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周身拾掇得很利索,头上花白又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绾成鬏,用黑丝网套罩着;上身穿着一件立领盘扣的土布斜襟褂子,脚上蹬着一双手工纳底的黑布鞋。她的嘴边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冷漠的眼神停留在哭天抢地的那群人上。而随着她的吸吮,烟锅里的烟草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火光,青灰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身前背后,令她的身影显得模糊而又诡异。
“于烈。”我拉了拉于烈的手,脚步迟疑。
“别怕,有我呢。”她拍拍我的手,坚定地说。
“我不是怕,是这个气氛,太糁人了。”我极力按捺住自己,让心跳恢复平稳的规律。
于烈欠身靠近老婆婆,问道:“老婆婆,我是从省城来的,请问您知道莫青裳吗?我在哪里能找到莫青裳的姨娘?”
“莫青裳?”老妇人握着烟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张大晦暗的眼睛盯着于烈,少顷,又拿眼角扫了一下跟在后面的我。
“你说的是青裳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我就是青裳的姨娘,你们找我做什么?”老妇人说罢又把烟杆塞进嘴里,用力抽一口,稍候,再噗地喷出一团浓烟。
那烟味实在太呛了,我和于烈都被熏得喉咙发痒,忍不住一阵咳嗽。
老妇人并不在意,兀自一口接一口悠闲地抽着。
于烈陪着笑脸回答:“我是想向您打听一下青裳的事情,您能告诉我吗?”
“青裳的事情?她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女儿,况且,我有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妇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略沉了沉,嘴角向下耷拉成弯曲的弧形。
“老婆婆,我叫凌羽。”我跨前一步凑近了一些,“我妈妈叫桑榆,她跟青裳是大学同学,她们两个非常要好,是情同姐妹的好朋友。这些年,我妈妈很想念青裳,也很惦记青裳……”
我一口气讲了好多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关于她和青裳的往事,不知道其中哪一句打动了老妇人,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是啊,我们家青裳既乖巧又伶俐,从不做招人烦怨的事,哪个人能不喜欢她呦!”随后,老妇人停止抽烟,把烟杆在鞋底上敲了敲,把下垂的嘴角提起来,露出一丝笑意。
“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的妈妈是个美人胚,我们青裳也是漂亮妮子,当年可是念城的一枝花呀!出生时,她的妈妈早产,来不及找大夫,还是我临时抱佛脚给她接的生。”
“您可真行,还会接生。”我挑起大拇指赞叹。
“没办法,我不接生,他们娘俩的命就都悬了。”闲话之间似乎勾起了老妇人的许多回忆,她眯起眼睛,神情深邃莫测。
于烈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呆呆地看着我和老妇人东拉西扯地聊家常。
正说着,开阔地上那群哭号的人渐渐止住了悲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对老妇人说“阿婆,我们要去下葬了,感谢阿婆给置办的奠仪,我兄弟泉下有知,也会感激阿婆的。”
“别说谢,我受不起。我做的是生意,你们送的是亲人,两不相干。是时候了,快去吧。”老妇人的面孔又冷冰冰地沉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
男人恭谨地鞠了个躬,转身回到人群中,不久,一行人的哭声又起,刚才蹲在地上烧纸的男孩子此刻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被众人拥着朝土丘的方向去了。
“阿婆,”我也像刚才的男人那样称呼老妇人,“他们这是……”
“这块地方是送殡仪式的最后一站,念城过世的男男女女都是在这儿跟家人告别,再送到那边的坟茔地去下葬的。我这间纸扎铺是专做死人生意的,铺子一直开在这里,已经传了几代人了。”老妇人站起身,抖抖落在衣襟上的烟灰,“这里平时冷清得很,只有死人的时候,才是人声鼎沸的。”
她佝偻着身体慢腾腾踱进铁皮门,我和于烈对视了一眼,没敢动窝。
“进来喝杯茶吧。我老了,不受人待见,已经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
我和于烈得到许可,这才迈步走进纸扎铺。铺子里除了摆着算盘账本的一角柜台外,大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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