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喝杯茶吧。我老了,不受人待见,已经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
我和于烈得到许可,这才迈步走进纸扎铺。铺子里除了摆着算盘账本的一角柜台外,大部分空间都陈列着各种葬礼用品,有纸人纸马,孝幔孝帐,花圈以及白纸糊的灯笼,还有一些纸做的物件我也搞不清是做什么用的,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
老妇人把一张方桌上凌乱堆着的东西推到一边,又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青花瓷壶,放了点茶叶,再冲进去热水。
“坐吧。”她招呼我们坐到方桌旁的木凳上。
“这是我们当地产的茶,有些苦味,但夏天喝最好,生津止渴,还能祛湿解暑。”
老妇人倒了两杯茶放到我和于烈面前,我们俩赶紧欠身道谢。
那茶近闻时有股淡淡的清香,但被铺子里沉积的霉味还有老妇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烟味一混合,立刻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入口后更是苦得难以下咽。我瞟了于烈一眼,她倒是不介意,几口就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于是,老妇人对于烈的态度也和蔼起来。
“姑娘,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她问道。
“爸爸和哥哥,我妈妈几年前生病去世了。”于烈回答。
第三十八章 纸扎铺中的老妇(2)
“哦,你还有个哥哥啊。”老妇人晃了晃脑袋,脸上黑褐色的皮肤僵硬地纠结在一起,“姑娘,你有婆家了吗?”她又问。
于烈的脸色倏忽一变,轻轻摇了摇头。我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插话道:“阿婆,您知道青裳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现在?我不知道。”老妇人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叹息着说:“唉,青裳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这一晃快三十年了,她的孩子也应该有你们这么大了。”
“你是说,青裳已经结婚了?”于烈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赶紧抓住不放。
“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老妇人斜睨着于烈,不屑地说:“何况青裳的面貌生得那么端正,心眼又好,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的。”她的眼神里有一道异样的光亮在流闪,语气中更透出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么,青裳这些年有没有回来过?”我试探着问。
“回来做什么?”老妇人翻起白眼瞪着我,“她爸妈都死了,哥哥疯疯癫癫的,她回来又能怎么样?徒增烦恼罢了。换了我,我也不会回来的,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我默然点头,觉得老妇人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那您知道青裳嫁给谁了吗?”一旁的于烈有些坐不住了,来到念城后的所见所闻与她当初的设想相去甚远,更不消说她所希冀的那一幕温馨恩爱的情景了。
老妇人“咯咯”咳了几声,并不搭腔。
“您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结婚做新娘子,生孩子做妈妈,都应该让您知道,让您为她高兴才对啊。”于烈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老妇人的脸色愈发暗沉,甚或隐隐藏着一抹愠怒。她伸手拿过自己的烟杆,装满烟丝,划个火柴点燃,然后,又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于烈看了看我,用目光询问我该怎么办,我则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人都在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腰背弯曲得像一张弓。
“阿婆,”我怯怯地说,“我们在哪儿能找到青裳的哥哥呢?”
“他一个疯子,你们找他干吗?”老妇人抬起头,目光犀利。
“我们想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青裳的情况。”
“他已经疯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能记得他妹子?”老妇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我听说他偶尔也有清醒的日子,不是还可以打些短工吗?”于烈插了一句。
“那是几年前了,如今可是越发疯得不成样子了,每天胡言乱语,衣不蔽体,总是像有人要捉他似的,东躲西藏的,想要找到他可不容易。”老妇人的嘴角又耷拉成向下的弧形。
我和于烈真的是大失所望了。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汤刺激着我的咽喉,继而一路滑向更深的胸腑间。
“阿婆,我们特意赶到念城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您帮帮忙,看在我母亲与青裳的情分上,给我们想个法子吧。”我站起身,低声下气地央求。
老妇人把自己的两条腿盘起来,坐进木椅里。她那只拿着烟杆的手颤颤巍巍的,不住地抖动。许久,她长吁了一口气,说:“法子倒是有一个,或许在那个地方你们会碰到他,不过,还要看你们两个有没有胆子去。”
“什么法子?在哪里?”于烈赶紧追问。
“青裳的爸妈就葬在那边的土丘上,她哥哥经常会在半夜里到他爸妈的坟前去,有时大哭一场,有时靠着墓碑睡一觉。我怕他挨饿受冻,就时常把一些应季的衣服和吃食放到他爸妈的坟前,他看见了,以为是他爸妈给他准备的,会放心地把食物吃掉把衣服穿走。”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回答。
“您是说坟地?”我问。
“是。”
“半夜里?”
“没错。”
我探头朝门开外望去,灰色的层云挡住了太阳的光,也使绿荫覆盖的土丘显得更加阴气森森。
老妇人顺着我的视线也朝土丘的方向看,她的眼角缓缓渗出一条**的水线,沿着皮肤的纹路,流到腮边。“可怜啊,原本是个多厚道老实的孩子,怎么就疯了呢?”她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没了,但沉重的哀恸仍然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皱纹里。
望着面前这位悲戚的老人,我和于烈也不禁黯然神伤。而从她的泪痕中,我看出她的话发自真心,并非故意捉弄我们。
“好,阿婆,我们去。”于烈言词恳切地说。
我用眼神示意于烈,让她不要急于做出决定,但她不理我,紧紧握着老妇人的手,似乎想把自己手掌的温暖传达到老人家的心里去。
“如果你们想好了,夜里真的要去坟地,就先到我这里来吧,我要准备个包裹,包几件衣服和充饥的东西,麻烦你们替我放到青裳父母的坟前。我的腿脚走路越来越不灵便了,上次去就跌了一跤,到现在膝盖还痛呢。”老妇人的眼眶里又腾起一层水雾,“等我死了,怕是再没人能照顾他了。他可怎么活哦!”
我也被老人的话语感染了,心头陡然生起一股勇气,大声说:“阿婆,我们一定去帮您把包裹放好,放心吧。”
老妇人裂开嘴嘿嘿地笑了,露出稀稀落落被烟熏得又黑又黄的牙齿。
当我们走出纸扎铺,走进北城门时,天空中层云已散尽,旭日当头照,阳光一股脑把整个念城都抱在了怀里,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宅院每一扇开启的窗或紧锁的门,都透出暖洋洋的气息。
我和于烈慢悠悠地沿着街道闲逛。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我一边吃刚买的零食一边问于烈。
于烈没有吱声,她仰着头,目光涣散地停驻在街边那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上,似乎在想心事。
“于烈。”我提高嗓门叫了一声。
“哦?”她恍然惊觉,掉转视线看着我。
“在想什么?”我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的慌,郁闷,不舒服。”她用手反复摩娑着胸口,皱起眉头说。
“那我们直接回客栈休息吧。”我说。
于烈摇摇头,说:“不用,我们到处走走,没准儿还能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碰上青裳的哥哥呢。”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不舒服的症结所在。
第三十九章 皓月当空的坟茔(1)
于烈从最初的寻找关于锦庐以及韩子郁的陈年旧事,到后来在锦庐走廊尽头的油画中找到一张女人的碎脸,继而得知那个女人的名字叫青裳,在这个寻踪觅迹的过程中,她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激情与好奇心。而当我们一起结伴来到念城,以为在这个与青裳渊源最深的地方,能揭开青裳乃至韩子郁的去向之迷时,没想到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如今念城中关于青裳的线索,就像在一连串的省略号后面,还跟着一个问号——她的疯哥哥。如果连这个问号的弯钩最后也被无奈地抹去,成为省略号中最后一个无意义的点,我真不知道下一步于烈还能使出怎样的解数,才能让我们热切期待的那个谜底一览无余。
我想于烈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急躁烦闷的。
接下来的时间,与其说我们在旅游,不如说是在巡街,我们穿街走巷,避开人多喧哗的地方,专门在僻静幽暗之处停留,像猎狗一样探头探脑。我们的行为与外来游客普遍的表现迥然有异,甚至引起了当地人的疑心,我总是感觉后面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可当我抽冷子猛然回过头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于烈相信在那些空旷的陋巷里、阴暗的桥洞中、坍塌的老屋和破败的院墙边,一定留下了青裳哥哥踯躅徘徊的身影。毫无疑问,他就在这座城里,只是我们未能与他迎头相遇罢了。我们累得精疲力竭,只好放弃这样漫无头绪地浪费时间和精力。
在路边一家小面馆里,我和于烈各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来打发空空如鼓的肚皮。正当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面条时,忽听有人在巷口喊:“疯子,走开!快走开!”
于烈丢下筷子,嗖的一下窜了出去。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缓过神来也跟着跑到门外。
巷口,一个卖糖糕的男人正用拂尘在面前案子上摆放的糕饼上拂来拂去,驱赶被甜香味吸引来的蝇虫。
“疯子在哪儿?”于烈奔到糕饼摊前急切地问。
“什么疯子?”男人一脸诧异。
“你刚才不是在叫疯子,走开吗?”
“嗨,那个疯子啊。我们念城把那种最喜欢落在甜食上的小飞虫叫做‘蜂子’。刚才有几只在我的眼前乱飞,我才一边赶一边叫它们走开的。”男人不屑地撇撇嘴,冷眼打量着我们两个外乡人,很不理解也很喜欢我们如此多事。
于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我拉了拉她的衣襟,叫她回去继续吃面。她不说话,默默地跟着我回到面馆,闷头把面条吃完。
这时,于烈的手机响了,是于焉打来的。
于烈拿起手机,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很烦,不想跟你说话!”说完便砰地关了手机。
于焉随即发了一个短信在我的手机里:“于烈怎么了?你们玩得不开心吗?”
我赶紧回道:“没什么,知识找人找得不顺利,于烈有点急。”
“急什么?找不到就算了。人家之所以躲起来就是不想被找到的。”于焉接着补了一句。
我依照于焉的意思劝慰于烈:“别烦,也别急。我们不是已经答应青裳的姨娘了吗?大不了今天晚上我们在坟地蹲一夜。”我握住于烈的手,恳切地说:“所谓姐妹同心,其利断金。我相信我们的诚心会感动鬼神的。”
于烈终于绽放笑颜:“好,就凭这句‘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回去我一定烧一桌拿手好菜犒劳你。”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哦!”一听此话,我也开心得笑上眉梢。
等到夕阳西下,暮色渐起,我和于烈又走进纸扎铺。
青裳的姨娘坐在方桌前,就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在用黄纸折纸元宝。她几乎不用眼睛看,只用她那双青筋暴现,骨节嶙峋的手动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