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与自然万物相比,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而又微不足道,但我们来过,就要留下痕迹,或轻浅,或深重。不要说什么命运弄人,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心,选择了走怎样的路,以及前往什么地方。
走进锦庐,打开二楼卧室的琉璃花灯,我站到落地窗前向于烈家的方向眺望。于烈家门口那一盏灯光暗了一下又亮了,然后长久地暗下去,再未亮起。我明白那是于烈给我的信号,她知道我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这个念头如一朵不期而至的岫云,在我的脑海里氤氲生成,游移不去。伫立在灯影里,我不由得喟然叹息。
在锦庐盘桓再久,我也终究是个过客。
我从衣袋里拿出印着妈妈文章的那张剪报。时间过去太久了,那张剪报显得破旧且字迹模糊。题目很直白地提到了韩子郁的名字,内容也是直截了当,前半部分述及他的艺术风格,多有溢美之词,后半部分则是以恭敬的口吻对他的个人生活提出言简意赅的规劝。
联想到之前看到的关于韩子郁的种种评价与议论,妈妈的文章并没有更激烈的指摘,只是文中“挟众多青年男女的拥趸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一句,似乎与整个文章的基调格格不入。这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指控。在当时那个刚刚敞开国门迎接各种思潮但内地里思维方式仍然蒙昧闭塞的历史阶段,这种说法很容易被上升到祸国殃民的高度,任谁陷入那样的局面都是非常可怕的。我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妈妈为什么要在一篇貌似褒扬的文章里用如此险恶的语言去抨击韩子郁呢?
回想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尽管过去了许多年,但妈妈对韩子郁的怨愤之情似乎始终难以排解。可见,韩子郁当年的所作所为并非如现今某些人所认为的走在时代前头那样简单。至少在妈妈的眼里不是。
可是,一个受男女学生爱戴的老师,怎么会与“不可告人之目的”联系在一起呢?
我不禁开始怀疑这篇文章真的是妈妈写的吗?我心目中的妈妈是个聪敏、温文又慈悲的女人。爸爸也常常赞许妈妈,说她心细如发且明理又识大体。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仅仅因为看不惯韩子郁的为人作派,就陷他于阴谋论的漩涡中吗?除非,其中还有尚未被破解的隐情,淹没在岁月的尘烟里。
我很想马上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妈妈询问,但又觉得这样做太唐突,妈妈未必会将内情和盘托出。不如慢慢来,寻个合适的机会再细细打探,结果或会更加让人意料不到。想到这儿,我把那张剪报小心地夹在床头的那本席慕容诗集里。然后,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本打算开始工作时,又记起于焉那间做了望室的阁楼,便在电脑文件夹中找到那张于焉给我拍的照片,默然凝视良久。
于焉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用那样藏藏掖掖的方式粘贴在阁楼墙壁上,为什么又要把照片按照那么奇怪的角度去放大呢?难道他对我……我的脸上倏忽一热,赶紧挥挥手赶走这个突兀的念头。可是若不是这样,他又在关注照片中的什么细节呢?
一系列的问题纠缠不清,我索性站起身,在透明茶壶里放了一些碧螺春,然后,烧水泡茶,等到绿莹莹的茶汤充满壶体,我倒了一杯握在手里,一边啜饮,一边任思绪如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地四处奔腾。
第四十三章 花开指尖的烂漫(3)
( ) 耳畔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窗外亦没有风吹进来,细薄的纱帘像是僵硬了,皱褶一动不动地堆叠在一起。
长吁一口气,我能嗅到口中呼出的淡淡的青梅酒香。于焉醉了,就像那天穆寒醉得一塌糊涂一样。那一坛看似普通的烧酒,却能如此精准地射中两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令他们痛哭流涕,哀伤不已。我忽而有些恐惧,若那酒在我身上发挥同样的效用,我会说出多少从不示人的苦恼和怨憎呢?
有些伤是不能随便揭开来让别人看的,那不仅是再次的伤害,更会让本以淡薄的记忆重新被强调,被刻骨铭心。但凡有类此经历的过来人都会理解,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好在那酒本性良善,它的作用只是暂时的,酒醒了,酣然大醉时涌上心头的痛也忘了。
只是当事人可以忘记,旁观者却不可能同样健忘。我仍然很好奇穆寒的父亲姓什么,以及于烈在于焉要跳楼时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刨根问底的人,特别是在亲朋好友之间,我觉得对方想告诉你的,他(她)自然会告诉你;而他(她)不想说的,你若一再追问便是不尊重对方,除了平添彼此的隔阂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我一向都习惯于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只闻不问,这在我交往过的几任男友看来,都是善解人意的表现,也是我最大的优点。
我又想起第三任男友,那个聪明俊朗的大男孩。他曾经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家的家谱,从那个当过前朝殿试第三名探花的曾曾曾祖父说起,那位曾曾曾祖父娶了当时一名大家闺秀为妻,自此繁衍出他们这一支志高才俊的血脉,中间不乏朝中权贵地方重臣,到了他祖父这辈,虽说因为改朝换代不再做官了,可依然不改诗礼传家的祖宗遗命,自此又出了几个当世学究的伯父(包括他的父亲)。他貌似轻松地说出那几个伯父的名号时,我立马吓傻了眼。这样的门第岂止是庭院深深,简直是深不可测。再加上他对我的一番执著得令人难以接受的修身改造,我不得不望而却步,开始与他渐行渐远了。
现在想来,那个大男孩并没有作错什么,比起那些炫富的暴发户富二代,他炫耀的是自己渊源深厚的家世背景,那份骄傲本来就是可圈可点的。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穆寒。
“还没有睡吗?”我问。
“想睡,可睡不着。”他低低地说。
“为什么?”我呷了一口茶水。
“想你。”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哈,不会吧。”我眨巴着眼睛,翘起两腿,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虽说我的手指长得不似传说中的那样绵如柔夷,可两只脚还真像玉笋一样,纤柔细滑,耐看得很呢。
我自顾自绷紧脚掌,做一收一放的伸展运动,只留出一只耳朵听着穆寒甜丝丝的话语。
“真的,凌羽,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到你那里去。”
“这么晚了,别来了。”
“可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头发滑滑的披在肩上,古瓷一般的皮肤闪着月亮的光……”
“停,打住!你老想着这些se情画面能睡得着吗?想点儿正经事。”我正色道。
“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正经的?”他吃吃笑着调侃,我也不禁眉梢飞扬,笑出声来。
“你昨晚不累呀?”
“不累。”
“你不累,我还累呢。乖乖的,赶紧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我瞟一眼窗外,无垠的天空如止水一般暗沉。
“好,那你也早点睡,如果明天事情结束得早,我就去锦庐看你。”
“明天再说吧。”以前穆寒若即若离的,我倒觉得很舒服,现在他变得亦步亦趋,我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关掉手机,房间里又恢复了静谧。电脑屏幕上,照片里的我一脸无辜地望着远方。我又回到原来的思绪中,忆起那天于焉看见我出现在落地窗口时,脸上凝固的笑容。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就注意到了什么。
妈妈说过青裳当年也有那样一条绣着花的裙子,莫非,于焉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才会蓦然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的?
我的脑海里又接连冒出几个问号,晃来晃去,却总是找不到答案。
我又倒了一杯茶,顺便拈了一块于烈给的饼干放进嘴里。那饼干烤得真好,又香又酥,入口即化。
我忍不住又抓了几块,一边就着茶水咀嚼,一边环顾四周,忽而发觉周遭透明的空气静谧得十分诡异。
灯影里,落地窗前原本安然不动的藤摇椅似乎在我的注视中逐渐摇晃起来,而那藤椅中竟赫然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斜侧着头,眼神里现出一缕哀戚之色。
青裳!我一惊,连忙用手掩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一串泪滴从女子的眼角无声地滑落,她并不抬手去拂拭,一任泪水流淌不息。
我的心不禁揪紧了,眼中也没来由地盈满了水汽。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伟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藤摇椅旁,俯身看着年轻的女子。
女子迅速挥手抹去眼角的泪痕,唇上浮起一抹安详的微笑,眼神也旋即鲜活了,仰头与那男人凝眸对视。
男人拿起女子膝上放着的一块细软的棉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女子羞涩地嫣然一笑,伸手一把把棉布夺了回来,然后低后垂着头,翘起兰花指,捏着绣花针用一根粉红色的丝线在棉布上来回穿梭着,须臾,一朵绒嘟嘟的小花便在她的指尖绽放开来。
男人蹲下身子,半跪着倚在女子的脚边,抬头凝望着一脸娇柔的女子以及女子指尖的小花,目光中盛满了怜爱。
我深陷在眼前这亦真亦幻的情景里,一时间感觉心头仿佛缭绕着浓重的雾霭,迷惘得透不过气来。
我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心念一忽清明,一忽混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与此同时,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又像是活了一样,蜿蜒盘旋在我的骨肉间,折射出一道道凄厉无比的寒光。
许久,当我渐渐从困顿中醒转过来,再定睛看时,藤摇椅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犹自在灯光的笼罩下微微颤动。
第四十四章 冰凝在心的泪珠(1)
一整夜我都是浑浑噩噩的,坐着头晕,躺着又心慌,翻来覆去地总是不舒服。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脑门也似乎有些热度,便伸手拉过一条线毯裹住身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
“凌羽!”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不想理,我觉得那是一个梦,梦里的事情不必当真的。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但那叫声和汽车喇叭声仍不绝于耳。真烦!我把线毯拉上来想盖住耳朵,但线毯滑过脸颊时,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不是梦。
是穆寒在外面大声叫我。
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到我的身上,晃得我眼前一黑,差点跌倒。我朝窗外摆摆手,踉踉跄跄地走下楼,走到大门口打开门。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嗔怪地对穆寒说。
“早?你看看太阳,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穆寒指着头顶的太阳答道。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石桌前坐下来,枕着手臂,眼睛一闭又要睡着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穆寒过来摸摸的脑门,“你在发烧呀,凌羽,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我就是想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费力地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那我扶你到房间里躺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他搀着我走回锦庐,上楼梯时,我的腿沉得像灌了铅,抬也抬不起来,穆寒索性弯腰把我抱在怀里,大踏步上楼,一直走到卧室,把我放到床上。
“凌羽,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熬点粥。”说完,他在我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