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垂头,流芳没有丝毫犹疑地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
道歉不是因为畏惧,只是为了君明月掩饰在怒火下的悲伤,那双忧郁的眼眸就像两支刺利箭重重地插在他的心脏,只要可以平息他的不快,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坦率的道歉反而令君明月冷静下来。「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激动了。」
轻轻摇晃螓首,手指不自觉地抚弄着戴在脖子上的明珠,修洁的指尖皎亮莹白得与珠色无异。「你不知道……他其实对我很好……」
用手压着蓑笠的边缘,流芳默然不语,毕竟东方红日对君明月的「好」,他暂时还不曾看见以君明月剔透的心思,又怎会不知道他的不以为然?斜波一横,清清如泉的眸子轻轻地勾视着他。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流芳毫不迟疑地颔首,只要是江湖上有流传的,君明月的一切他都知道。
「江南金刀君家,君老英雄的外孙,君昶老英雄富甲一方,乐善好施,在上代江湖中受人敬仰,他只有一名独生女儿,而君小姐就只有你一名孩儿,母子长居于湖南别院,直至你十五岁那年,君老英雄去逝,由你继承了君家的财富,你用君家的财势扶助东方红日成立了「春风骄马楼」,自居副位。」
如数家珍地将他的来历道出的同时,从来沉厚朴实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期望被赞扬的兴奋,可惜,君明月只是点点头,便再问。「我义兄呢?」
「湖南佣农之子,三代前的先祖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手,传说一剑可以同时刺穿半空中的十二个铜钱,可惜后人嗜赌好酒,败尽家产,后来更要靠务农为生……如果不是遇上了你,他只不过……」
斟酌着用词之际,君明月已经示意,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随着红袖翻飞,洁白的掌影扬起再垂下,令人尴尬的沉默弥漫四周。
流芳知道他生气了,不过,方才所言,绝无一字不实,比起江湖中广为流传的版本,他的覆述已经厚道多了。
缓缓地合上眼睛,即使早知道江湖中人将东方红日的出身,家世流传得多难听,当亲耳听见时,君明月也有种受不了的感觉。
如果让日哥听见,他又会有什么感觉?不过,以他在江湖中的耳目又怎会不知道……叹气,他抬起头,睁开眸子,翕动的密睫下一双珠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天上的月牙。
月华辉映,一张玉脸泛起半透明的光泽,单薄的肌肤底下淡青的脉络清晰可见。
「人人都道是我造就了他,又有谁知道,其实是他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扶持了我?」
有如轻风明月的声音由他姣好的唇瓣吐出,飘渺的眼神,弱不胜衣的身段,一瞬间,流芳只觉得他就像是快要乘风而去的仙人,那么地遥远而不可及。
自己真的可以有触及他的一天吗?看着他圣洁而充满了敬仰的脸孔,流芳的心一直下沉。
两人正各怀心思,突然,在远处传来一阵惶恐的声音。
「刺客!刺客……楼主受伤了……」
洁白的脸倏然血色尽失,君明月向流芳看了一眼,便飞快地向大厅跑去。
看着他心神大乱得连轻功都忘记使用,只跌跌撞撞地拨开花丛奔跑,流芳想了一想,也从后赶了过去,健臂伸展,搂着他的腰肢,施展轻功,如飞鸿隼翔地向大厅方向掠去。
第八章
刚进入大厅,君明月就自流芳怀中挣脱出来,急急地向前跑去,大厅上每个人都认得他,层层叠叠的人浪自动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
在人群的中心,四剑婢背上的剑都拔了出来,同时架在跪在地上的人颈上。
「气使」林福远,「财使」文如来,「色使」风四娘,分别挺立,右手都按在自己的独门兵器上,凝神戒备。
端庄高贵的苏玉翠正站在桌边,弯着腰关怀问候,凤眼红了一圈,被她的身影掩挡着,君明月只能够看见坐着的人的肩头,心中的不安更盛。
「楼主……」勉强压着快要满盈的惶恐不安,君明月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地软弱无力。
响应的声音没有响起,君明月咬着发白的唇瓣走过去,但见东方红日正稳稳地坐在紫檀木鼓几上,看似毫发未伤,立即松了一口气。
大马金刀地坐着,东方红日脸沉如水,看着双指间夹着的一个铜钱,其衣冠整齐,浑无异样,只是细心察看后方发现在他古铜色的喉侧上多了一道浅浅血痕。
看着那道小红痕,君明月惊讶不已,是什么高人可以在日哥的喉上留下伤痕?
垂首看去,跪在地上的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君明月多看两眼,立刻就认出他是当日在茶寮刺杀他的锦衣少年。
姣好的眼角不自禁地扬起,向混在人群中的流芳飘去,接触到他怀疑的眸光,流芳只得无奈摇头。
看着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他用力叹口气,果然闯祸了!
一直把玩着铜钱,沉默不语的东方红日,终于有所动作,头微微一垂,锐利的鹰眼落到地上的少年身上。「近三,四年,我都未遇过刺客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胆子倒大得很。」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不过是贪玩,随手掷掷。是你自己傻了地站着,避也不避而已!」少年咬一咬唇,大呼冤枉。
他只不过是刚好看见东方红日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一时兴起,才想用他来试试刚学的功夫,他又怎会想到,被外面的人传得武功出神入化的东方红日会连一个铜钱也避不过。
「大胆!」他说话无礼,四剑婢同时大声叱喝,剑同时送前三分,在少年的颈上留下四道血痕。
尽管痛得吡牙裂齿,少年依然挑起眉头,不知地活地大叫。「根本就是他自己迟钝!」
少年的说话传入东方红日耳中,无异于嘲讽,若不是当时他心神恍惚,以少年的微末武功,根本就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怒气所至,不觉运起劲来,一层热气将掌中的铜钱融化扭曲成一团铜球。
「楼主!这些小贼杀了就是!」
「对!杀了他!」
少年的无礼亦激起了在场的子弟的怒气,叫嚣声始起彼落,少年至此方感不妙,跪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发抖起来。
冷酷地勾起唇角,东方红日卷起绣金丝日纹的衣袖,洒然而起,向围观的宾客抱拳道。「今日出了这等意外,本楼有事要处理,还请各位宾客先行离开,未能尽兴实非东方某人所愿,改日定当设宴赔罪。」
凌霄杀气如烟雾般在空气中散了开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了。
日哥是不愿意在宾客面前动手,待众宾散尽,少年的命怕就要送了!君明月心想。
少年仿佛也感觉到从他壮硕的身躯上,所散发出来的迫人杀气,心中害怕之极,颤声叫道。「别走……救我!」至此,他方醒悟到自己闯的是个承担不起的大祸。
可惜,在场宾客全都是与「春风骄马楼」有交情的人,不是漠不关心,就是不欲惹祸上身,上百人之中,竟无一人愿意仗义执言。
苏玉翠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不宜观看,向东方红日请示后,也领着几名丫环退下,「气使」林福远,「酒使」李狂生则领着几名亲随,负责到门外送客。
人潮渐渐从大门散去,两条干练的身影逆流而上,正是到外面查缉的「书使」司马俊,「画使」司马逸,他俩一看见君明月,立刻点头示意,接着,走到东方红日身前,微微躬身。
「楼主,我俩兄弟已经查过了,今天请的宾客之中,根本没有这名少年,另外,有子弟在外面救了两名被绑在树上的宾客,少年身上的请帖就是属于他们的,据那两名宾客所言,只怕还有一人与他同行,属下等已命人在附近大肆搜查。」
「不用了!」东方红日断然扬手,沉声响起之间,鹰目如电,在流芳身上溜了一圈。
流芳本来混在宾客群中,及至此时宾客渐渐散去,他的存在就被突显了出来。
蓑笠黑纱,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正是被抢去请帖的宾客口中所形容的形态,司马兄弟的眉头同时一紧,不约而同地走到君明月的身边,加以戒备。
君明月轻轻晃动螓首,示意他们不必紧张,唇角轻轻地勾起,心忖:俊,逸,两人太容易紧张了,难道他的本领不足以保护自己吗?何况……他相信流芳也不是那种人……
在带着微笑在心中忖度的同时,流芳垂在身侧的指头正在粗糙的布衣上叩动,在心中仔细衡量接下来应该如何自处。
无视锐利凌人的视线,他隔着眼前的黑纱看着少年的背影,他与少年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其实并没有必要相救,只是侠者仗义,眼看一条生命将在眼前消逝,又焉能漠视。
眼前高手如云,单是东方红日被称为剑中第一的红日剑已令人顾忌,更何况,他是万万不愿与君明月为敌,想到此处,菱角分明的唇瓣无声蠕动。「君兄,少年无知,我相信他只是无心之失,请你帮忙,救他一命。」
偌大的厅堂内,悠长的声音入耳,君明月知道是流芳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向他说话。
眼神不自觉地向东方红日壮硕的身影看去,他的浓眉如刀,线条锋利的唇勾着冷笑,英伟深刻的五官虽然不见明显的怒气,不过,由垂着的眼皮底下渗出的熠熠光芒,已足够令相随多年的君明月清楚感到他心中的必杀之意。
踌躇片刻,正要摇头拒绝,抬起头来,正好瞥见他拉起了黑纱一角,在蒙眬的阴影之中,依然光芒和煦的眼睛向他作出无声的恳求。
微微怔忡后,君明月点点头,即使只是随意一瞥,他也可以清楚看见到流芳眼中的正直无私。侠者高义,自己又何忍袖手旁观?
缓缓踱前两步,站在东方红日左侧,扬起下巴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尚未开口说话,掌心竟已湿了大半。「楼主,今次的事应该只是一场误会,依我看来,不如……」
言犹未尽,东方红日已猛然转身,狂乱的黑发扬飞,急剧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两道熊熊火光,君明月心头一颤,说话凝住了在唇边再也不吐出口。
怒气张狂,将一切笼罩其中,孕满火簇的眼神越过了君明月乌亮的发顶,直刺十步以外的流芳。
「冒犯者,死!」
铿锵有力的声音宣示无比决心,君明月知道没有无动摇他的可能,正欲放弃劝说,垂首,少年清秀的脸孔正好入眼,害怕的神情,就像一头落入虎口的弱小动物,令人心软。
「君兄,如果可以……请你救他吧!」流芳诚恳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君明月咬一咬银牙,再次扬起眼帘。「楼主既未受损伤,何不放他一命?」
「哼!」从鼻尖发出哼声,东方红日用指尖摸着颈上的伤痕。「难道要等他一剑杀了我后,才找他算帐吗?」
「楼主……」扬手,打断他的再次恳求,东方红日深刻的眉眼间浮上不耐。
「义弟!往日你对刺杀者从不留情,今次是什么原因,可以叫你放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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