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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汉知晓原委后更加深深自责,思虑再三后终于鼓起勇气写了封书信,托人千里传书回昌邑国。许广汉寄出书信后一个多月,就在他还在等待回音时,皇帝忽然下诏书宣布赦天下。
三年鬼薪的刑罚实际只服了一年不到,他的罪名在这道赦天下的诏书下抵消,当张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都有些不敢置信。作室内许多刑徒不由得喜极而泣,独独恬儿没有太多激动的表情,一脸的木讷。临走与役友们一一道别,许广汉不知道该对恬儿说些什么宽慰话合适,最后只挤了句:“赦令后,你和孩子都已无罪,你们母子总算又能团聚了。”
恬儿神情冷淡的回了句:“那孩子注定无缘做我的儿子。”
她的话说得古怪,许广汉却没多想,事实上那天他因为太高兴,喝了点酒,心中早被即将回家的喜悦装得满满的。时辰一到,刘病已到作室接他,他兴奋得将他一把抱住,本想向以往那样把他高高举起,却不曾只托得一托便抱不动了。
“胖了!壮了!”小时候骑在他肩膀上的那个瘦弱男孩现在已是颀身玉立的翩翩少年。
刘病已笑得神采飞扬:“我向彭祖借了马车,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你送回家。”
六月骄阳似火,轺车在街道上飞速奔驰,病已的驾车技术不赖,许广汉连连夸赞。绕过直城门大街,经过武库时,许广汉渐渐少了话语,坐在病已身边神情忐忑。
随着气温的攀高,尚冠里内只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酷暑炎热还在毒日下玩着竹马,夏蝉在树梢上叫得歇斯底里。病已将轺车停靠在门前,抢先跳下车,许广汉坐在车上踌躇不决,手心里满满的攥着汗水。
病已叩响院门,没多久门便开了,一个身穿缯衣、年约四十上下的妇人打开门,她只瞟了车上的许广汉一眼,便马上展颜笑道:“原来是主人到了。”说着便敞开了大门,门内小径清幽,桑荫森森,一个青衣少女正手持扫帚在扫地。
许广汉本以为是女儿平君,可下了车走近方知是个陌生的女子,圆脸大眼,头梳双鬟,一脸娇憨之态,见他进门,忙慌张的丢了扫帚肃拜行礼。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许广汉纳闷,刘病已只吃吃在旁偷笑,这时堂上有道人影疾速奔下,高声喊道:“大哥!”
许广汉回头一看,不由吃得一惊,那人二十岁上下,英武魁伟,仪表堂堂。他双手发颤,愣了好半天才喊道:“是延寿?是延寿吗?”
那青年握住他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是我!大哥果然还记得我!”
“延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许广汉喜出望外,“长这么壮实了。我离家之时你还是个总角孩童,一晃十年你居然这么大了!”
许延寿拉着兄长的手,笑道:“收到你的书信后,全家寝食难安,二哥放心不下,便让我亲自走这一趟来看看大哥。前几日才到的,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见一次哥哥的面,可巧天子为贺圣躬康泰颁下赦令,你我兄弟居然有幸就此团圆!”他越说越激动,许广汉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许夫人站在许延寿的身后,目光痴痴的望着自己的夫君,嘴角微微颤抖,喜极而泣。
刘病已站在一旁,正看得高兴,平君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低说:“你来。”
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空房,许平君红着脸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三叔说要把婢女仆妇留在这里,母亲原本不肯,可三叔说我出嫁的时候不能没有陪嫁婢女,许家在昌邑也算是大门大户,女子出嫁不能这么寒酸。”
刘病已哼了声,懒洋洋的说:“那很好啊。”
“可……可是……”
“可是什么?”
“我在家一直是一个人,突然间多了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好不习惯。”
“你没见王意身边总是婢女仆人围了一大群吗?大户人家的女子本该如此。”
平君为难道:“我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她年纪和我一般大。”
“喊她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姐姐妹妹的攀交情不成?婢女而已,你直呼她的名字即可。”
“可她说她没名字,让我给她取一个。”
“怎会没名字?”
平君笑道:“她倒有个贱名儿,可我觉得叫不出口。”
“叫什么?”
“小彘。”
病已正拿了柄羽扇使劲给自己扇风纳凉,听了这话,不但没笑反而皱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还是改了吧。”
平君不察,仍是笑道:“就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怎么有人叫这样的名儿。”
病已难得正经的绷起脸,拿羽扇指着她的鼻尖:“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外头去乱说。”
轻软的羽毛擦着她的鼻尖,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为什么?”
“真是笨。”羽扇随即拍在她的头顶,虽然一点都不疼,可她还是恼怒的劈手将扇子夺了过来。病已没跟她争抢,只是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因为我的曾祖父小时候就叫这个名儿。”
平君起初尚未意识到更深层的东西,只是淡淡的“哦”了声,过得片刻,见病已牢牢的逼视着自己,双目炯炯有神,她才恍然大悟,指着他吱吱唔唔的道:“你……你的曾祖父不就是……”
病已咧嘴一笑:“正是先帝呢。”
平君吐了吐舌头:“怎么真有人取这名儿。”说完,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
病已道:“别笑,这事很正经,记得我幼时刚学写字,澓先生曾再三叮嘱,哪些字是需要避讳,万万不可随意书写的,”
平君娇嗔:“我又不会写字,管那些做什么?”
病已笑得欢畅,十分起劲的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你不懂我可以教你啊,先帝单名彻,民间逢‘彻’字需避讳‘通’字;现今的天子单名弗,逢‘弗’字即避上讳,改称‘不’字。你切切记得,以后别乱用‘弗’字,这可是重罪。”
光用说还不够,他又取来平时练字用的沙盘,用细竹棍在沙面上写下“彻”字与“弗”字。平君虽没读过书,对文字的悟性倒是极高,因为害怕犯罪入狱,所以将这两个字更加用心的牢牢记住。
两人正聊得起劲,门外婢女很小声的叩门:“姑娘,夫人让公子与姑娘下楼用膳。”
许平君用手肘轻轻撞了病已下,病已沉吟片刻,在沙盘上写下一个字:“诗经有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得人恩惠千年记,既是你叔叔送你的婢女,以后就叫许惠吧。”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丞相
“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坐在榻上,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一边拭着额上的汗,一边说:“皇后起来坐着说话吧。”
皇后依言起身,坐在皇帝身侧。梁上悬挂的巨型蒲扇在侍女的牵引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恰与屋外的蝉声交相应和。皇帝安榻之处正是送风的上首,左右搁着两只金盆,里头搁着满当当的冰块,扇叶来回拉动,捎起习习凉风,略略赶走些难耐的暑意。
“把这个挪那去。”皇帝指着其中一只盛冰的金盆,命侍女将它搬到皇后身边。
皇后在席上伏下身:“谢陛下。”
“你谢得太多,只怕朕力不从心。”
皇帝抬头看了看房梁,挥挥手让宫女们出去。一阵衣袂作响,房间内的人瞬间走得一干二净,皇后从手边捡起一柄纨扇,膝行跪于皇帝的榻前,素手相执,轻轻扇动。她的头压得很低,以皇帝的高度俯视,只瞧得见那节白璧般的脖颈。
“还是要叩谢陛下的,陛下已经为我尽了力了……我知道。”
“如意。”
“诺。”
皇帝将视线从那白璧般的颜色中拔了出来,幽幽的望向远处,门帘外身影叠撞,那些宫女黄门皆不敢懈怠的静候在门口。
于是皇帝俯首,很自然的将皇后搂在怀里。她微微一颤,却没有半点挣扎。皇帝将下颌搁在她的左肩上,贴耳道:“那婴儿叫什么名字?”
气若芷兰,她只觉得接触到那股清冷气息后自己的耳廓反而变得滚烫,直烧到她的面颊双靥:“期……他叫上官期。”
皇帝扶在细腰上的手忽然加了把劲,令她感到浑身一震,差一点喊出疼来。
“不对。”他低低的说,“他不叫上官期。”
皇后张嘴,她觉得自己快被他的手劲勒得喘不过气来了,只得张大嘴用力吸气。不知为何,明明疼的是腰背,可心口上却是隐隐作痛。她噙着泪,把下巴架在皇帝的肩膀上,高高扬起脸,颤道:“他……他是我的弟弟,是我上官一族仅存的……”
“如意!”皇帝的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脑后,轻轻的触摸那柔软乌黑长发:“他永远是你的弟弟,只是……他不能叫上官期。”
她哽声,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不让眼泪滑落:“是……我明白了。”
一阵狂风透窗而过,强风撞击梁下的扇叶,吹得它来回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缠绕在大蒲扇叶上的绳索垂到地上,在帝、后二人身边悠悠回荡,犹如一条盘曲晃首、伸颈吐信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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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汉在家中乃是长子,想当年凭着显赫的家世在昌邑王刘髆身边为郎,风光无限,族内长辈无不交口称赞。满以为许氏一族定当由他传承继嗣,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会遭逢非人的宫刑,从那以后许广汉自愧无能再为人子,妻女随他落户长安后,便将家中原有的一切全部转给了二弟许舜继承,逐渐遗忘了他在昌邑时的种种过往。
许广汉离家时,许延寿尚且年幼,但对大哥的尊崇之心却并未因此有半分减损,当年之事他虽不曾亲历,却也耳熟能详。
兄弟二人重逢之后,少不得聊起家人,叙述乡土人情。
“说起来大王的年纪与当今天子也相差无几,这叔侄二人又皆是少年即位,经历类似。去年我在昌邑听闻燕王勾结鄂邑长公主欲入京畿谋反,天子聪颖,慧眼独具,巧识阴谋,保举贤臣,真是位了不起的明君。再反观我们大王,聪颖倒是也有,只是性子太过好动,臣公屡屡相劝,大王总是玩心难收。”
许广汉见弟弟摇头叹息,忍不住笑道:“既是少年,心性跳脱,又有何妨?”想到皇帝寡言清冷的表情,他忽然一阵恍惚,“天子聪颖是真,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收口不言。
许延寿不曾留意哥哥的神情,只是连声抱怨,历数昌邑王刘贺在国内的种种顽劣行径。许广汉插嘴道:“瞧这作为,倒与当年孝武皇帝有几分相似了,先帝年少初登大位,不也如此荒诞顽劣?身份再尊贵,也不过还是孩子,无可厚非。”
许延寿不以为然的一笑,转念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侄女已许了亲,这几日家中来往的少年可就是那侄女婿?我瞧他相貌俊秀,天庭饱满,面相极好,这样的少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他这是爱屋及乌的心态,许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