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雪花像空中有只隐形的手在扯碎棉絮,朔风下簌簌而落,倘若伸手去接,落在掌心时还是完整的一片。阳光照耀下旋舞的雪花,六角形,亮晶晶。
我摘掉一只手的手套,抬起手,做了上述傻兮兮的事。
所得到的感觉大概是,真冷啊……
“江莱?”轻轻的声音。
我蓦地回身。
看到他斜背着书包站在雪地里,一下子,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就好像我在等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等你,可你竟然让我等到了。
他缓步走过来,眼神中是掩不住的惊讶,“你来A大?一个人?”
我点头。
他垂目看看我的手,问,“不冷?”
我低头看看,发现手冻红了,赶快戴上手套。
“你有课?”我问他,“可是上课铃早就响了啊?”
“不是,我刚好经过。”他说,又疑惑地问我,“你进楼了?”
我忽然有些心虚,低一下头然后说:“嗯……”
“那你是来找人的吗?”他低头问我。
找人的?是吧……我看着他,点点头。
谭川夏似乎是认真端详了我的脸色,然后热心地说:“如果你是找肖襄的话,他在……”
“不是!”我忽然打断他。
他顿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不是。”我定定看着他,又说一遍,“我是来找人的,找你。”
谭川夏瞅着我,没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找你,嗯,我还得报恩呢!”
我密切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他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他好像笑了笑,问,“吃饭了吗?”
“啊?”问我这个?我一回想,回问,“早饭吗?”
这回,我觉得,他的反应已经像是有点哭笑不得了。
我抓住机会再接再厉:“正好我要报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好不好?”看他张口欲言的样子我又迅速补充,“不许说恩恩相报何时了这样的话,我这个人知恩图报而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能剥夺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停!”谭川夏皱眉打断我,看着我叹口气,似乎是认命地说,“走吧。”
他先行,我欢欢喜喜地跟着,虽然他的表现颇有些“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吧”的悲壮洒脱情怀,但我还是很高兴……途中我悄悄地翻开包找出皮夹看了一眼,手指迅速翻动,然后我傻了。
谭川夏已经停在一家餐馆前。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老三餐馆”。
“这个时间餐厅没有饭,”他说,“这家的菜不错,进去吧。”
“那什么,谭川夏。”我讪讪地拉了一下他衣袖,不好意思地建议,“这次我先借你钱,然后请你吃饭,然后再还给你,好不好?”
谭川夏挑眉,表示对我迂回的思路无法理解。
我厚着脸皮努努力,又憋出一句:“那个,我,好像忘带钱了……”
……
……
“这家的干煸豆角很好吃。”他说着,卷袖动手,把盘子挪到我面前。
我夹了一筷子拌在饭里,吃了一大口,唔,确实很好吃。
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的储备资金不足,这次我请谭川夏吃饭,生生扭转成了谭川夏请我吃饭。
这家餐馆装修得很有农家风味,原木的墙壁上还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和大蒜,暖橙色的壁灯一照,比西餐厅的装饰画有情调得多。这个时间用餐的人很少,除了我们俩还有几个客人,坐得稀稀疏疏的,说话的声音也都不由自主地放低。
我吃饭,谭川夏却不怎么吃,只是偶尔夹一两筷子素菜。
我咽下口中的饭,说:“你怎么不吃啊?”
“不饿,”他回答,看看我又说,“你多吃点,最好全吃光。”
这个不用嘱咐。我继续扒饭,真把一碗饭全给吃光了,一粒米都不剩。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餮足而且幸福满满,我妈说过,我的幸福程度和肚子的饥饱程度成正比,谁能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吃的我就能嫁给谁也说不定。
“饱了吗?”谭川夏嘴角带笑,问我。
“嗯,”虽然我不是很饱,但是这种情况下还是说饱了比较好吧,我点点头说,“饱了!”
“确定?”他却好像不是很相信我,挑眉复问。
天哪,难道我现在的表情是一副没有吃饱恋恋不舍欲…求不满的样子么?!O_O?
我张张嘴,“不确定还可以求助现场观众啊?等等我去找那位大叔问问。”
谭川夏瞅我一眼,“你好像还可以再无聊一点。”
我喜滋滋地傻笑,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又捂嘴收笑。
完了,我犯贱,他挖苦我我怎么还觉得这么幸福?
“咳咳,”我闭目整整领口,清嗓子,睁开眼,问他,“谭川夏,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我。
我说:“如果是你,你莫名其妙地特别想见一个人,真见到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见她,这是什么情况啊你给解释解释?”
“这人是你?”他问。
我望天想想,然后说,“就当是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认真地说,“如果是别人出现这些情况或许还有分析的必要,因为凡事都有原因。但要是你,就不一定了。你不着调不靠谱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你做什么是因为什么,一切合常理的逻辑推理在你身上都不适用,所以我没办法给你解释解释。”
“……”我愣愣的,忽然灵光一现瞬间大彻大悟,“你是在损我吧?啊你就是在损我,就是在损我是吧是吧?!”
谭川夏拧开矿泉水瓶,慢悠悠地喝一口。
我没有就这么放过他,我把面前的碗筷挪开,腰背笔直地坐着,此时的姿态简直像在和他当庭对质,而我满腹疑惑却胸有成竹。
“谭川夏同学,请问我怎么不着调怎么不靠谱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了?”我流利而快速地说,“请严肃回答,你无权保持沉默,而且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有可能作为呈堂证供。”
谭川夏眉眼平静,嘴角似乎带笑,怎么看都和严肃扯不上一点关系。他语气轻松的回答,“江莱同学,你能误入冷库深处能请客忘记带钱,还能……”他停顿一下,然后接着说,“围观男人换衣服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哦,我说错了,你不是不靠谱不是不着调你很按常理出牌,你冷静睿智临危不乱,每次看到你,我如临深渊。”
我的脸蓦地红了。突然说不出话,他这个人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三秒钟之后我瞬间冷静下来,手指轻轻敲着实木的桌面,我说:“谭川夏,你就这么想把我挤兑走?你是怎么了?”
我似乎是心不在焉,实际上却在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
谭川夏果然有一瞬间的讶异,然后他笑了笑,和声说:“你想多了。”
越是这样我越好奇,越好奇我越没有表现出来。
此刻我脸上风平浪静,心里电闪雷鸣,这是我那无比茁壮的好奇心在叫嚣,我暗中费了好大力气才按捺住它。
正当我决定进一步说点什么的时候,谭川夏忽然说:“你怎么会得罪Joe?”
“……啥?”我反应不能。
“你得罪了Joe是吧?在西餐厅。”
我点点头,“算是吧,那是他先出言不逊的,我不能替老天爷宠着他呀。”
半晌,谭川夏叹口气,“你总是有道理。”
我说:“可是,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算了,都过去了。”他说,“吃好了没,走吧。”
他站起来要走,我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他的手。乍一触摸到他的手,我自己也有些呆愣。
我想他是吃惊的,因为他眉峰挑高,手有些僵硬。
“等等,”我慢吞吞地抽回手,看着他说,“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察觉到,他是故意地想让我走,就在我问了他那个有些傻的问题之后。他身上散发着疏离和冷淡的气场,是的,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获得他人的感情和关注,也可以故意疏远所有人。
谭川夏重新坐回椅子,我问出了一个自己怀疑很久的问题。
“谭川夏,小鱼儿是谁?”
出我意料的,谭川夏的反应是,面无表情。
我险些有些沉不住气,放在桌下的右手替我掐了一下左手手背,我才又稳住军心,明白过来。
“你连惊诧的表情都没有,说明你是知道的是吧?”我说。
他眉毛微微动了动,我继续说得滔滔不绝:“年前我们在洛阳遇见,我是和朋友一起去玩——对了,那个林小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跟我哥似的——当然你也许不关心这个,但是我讨厌人家误会。然后说说你,你去洛阳,是不是去……”我瞅着谭川夏的表情,顿了顿,没敢立刻说出来,而是把话音换歌方向,“小时候我外婆家在洛阳,八岁那年我去她家过暑假,那时候我特胖,还有个毛病,讲话结巴,小朋友们都不愿意跟我玩,就有一个好心眼儿的愿意带我玩。”
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谭川夏,你给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不是小武?”
11 当时年幼(上)
小武,我认识小武,是在八岁的暑假。
外婆家住洛阳城,那时我还不晓得什么叫九朝古都,更不知道下面这个——
千年帝都,华夏圣城,文明之源,天下之中;
丝路起点,运河中枢,牡丹花都,山水之城;
三代创世,魏晋风流,汉唐雄风,宋家文气。——因为发展旅游业而被搞出来的宣传口号。
当时我哭着闹着要去我外婆家过暑假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外婆家的核桃将要成熟,二是我受够了我身边嘲笑我结巴的小朋友。
那时候我真的是恨伤心的。虽说小孩子的恶意也是天真,但是,当连林小白那家伙也嫌弃我的时候,我真的忍无可忍了!在此之前,我的意识里,林小白就是一个底线一个标准,如果某件事达到”连林小白都怎么怎么样“的程度时,就说明这件事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自暴自弃万念俱灰,毅然下乡。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结巴被小朋友嘲笑这件事,它根本不因地理环境的变化而转移。我从家仓皇逃到洛阳城,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被嘲笑,我几乎抓狂了。
直到我遇见小武。
……
……
洛阳夏季炎热,经常下雨。
雨水洗过的天蓝得像雪峰之上的天池,青山千叠浮云万里,体态轻盈的白鸟悠悠略过碧波。
外婆推开门说:“丫头,出去和小朋友玩吧。”
我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坐着,玩着一片叶子,头也不抬地说:“不!”
外婆过来抚摸我头顶,脸上浮现的,是我见过的最慈祥最和蔼的笑,“去吧,孩子们一起玩,混熟了他们就晓得丫头招人疼了。”
我吐出一个字,“热!”想想又仰脸说,“他们……笑……笑、笑我!”
我那时说话就像汉字版的加速度,一急起来简直就是加大马力作业的打土机,越说不顺溜越急,越急越说不顺溜,恶性循环简直令人绝望。
外婆笑着,对我说:“丫头,他们笑话你,因为你说话和他们不一样。但你关在屋里不出去,不就连和大家认识的可能都没有了吗?外婆告诉你,小孩子的恶意也是天真,他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