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柯诗就一直在家里帮柯泽写论文。直到这次回来,夏娜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子。她靠在床沿,晶亮的眼中满是眼泪: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你看得比我重要多了,那天你去说了他以后,他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然后摔门就走,到现在一直都没回过家……”
帮柯泽交了论文后,柯诗去了Mayfair,想询问柯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伦敦乃至世界上租金最贵的地段,大部分产业开发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聚集了大量的豪华商店和奢侈商店。
一场雨过后,路上挤满了闪闪发亮的名车。
左边是喧嚣繁华的购物街,右边是红砖白墙的欧式住房。乳白的窗台上种植着大红色的花,门前吊着绿色的植物篮子。怀旧的英国绅士身穿黑风衣,头戴大礼帽,拿着雨伞穿过靡丽的街道。眼前的一切,在阴雨天色彩浓郁得仿佛一幅经典的油画。
然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家大型俱乐部前面站了一群年轻的亚洲留学生。他们衣着华贵,手叼香烟,目中无人地用外语侃侃而谈。
这群人就是柯泽的雷达,有他们的地方往往就有柯泽。
柯诗走过去,原本想问问柯泽在哪里,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大笑起来:“刚才那个Bartender居然真的是夏承司?他怎么会在这里打工,今天可是周末啊。”
另一个女孩连忙点头:“所说他打了不止这一份工,我一个姐姐在Barclays高层工作,说去年暑假夏承司到他们那里应聘过,老板很喜欢他们但还是把他拒绝了。你知道银行都不收暑期工的,所以之后他就找龙哥他们介绍到这里了。”
“他好像真的很缺钱,还帮苹果当过推销员,我上次跟我朋友在Bend Streel那边看到过他。你说,是他爸不管他了,还是他家不行了啊。”
“应该是他家不行了,你没听说吗,他哥接班以后盛夏股市情形一直很糟糕。其实他如果不是平时那么傲慢,现在也不会混得这么惨。平时叫他出来玩他基本都拒绝,在学校也只跟外国人和那帮死读书的人待在一起,Frank他们看他不爽很久,现在已经进去逗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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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也不能错过好戏,赶紧进去看看。”
柯诗没有插嘴的机会,那帮女孩就先溜进俱乐部了。
夜店这种地方向来聚集了视觉系动物,只要打扮得够惹眼,没人会留意你真正长什么样。柯诗穿的是黑色衣裤,在这个聚会里实在很普通。只是不少人都认出了她是柯泽的妹妹,一路上总是会遇到主动向她频频示好的人,其中不乏红靴金发的叛逆帅哥,以及穿着豹纹却涂了粉底的花样美男。
在这样一群花枝招展的人里,吧台前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夏承司竟格外显眼。
他面无表情地调酒递酒,熟练地在三色B52上点火,偶尔回答身边英国同事的话,完全无视酒吧前一群满脸调侃的富家子弟。
在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那个叫Frank的高壮男生带头过来,把手里的龙舌兰倒入了夏承司刚调好的B52里,然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呸了一声:“我靠,这是什么东西,你会不会调酒啊?”
听见他的吼声,旁边的调酒师也转过头来,然后Frank扯着嗓门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说道:“It tastes a shit!”
夏承司毫不畏惧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几个英国人接过那杯酒,喝了一口,用犹豫的眼神看了一下夏承司。夏承司接过那杯酒倒掉,便重新调酒去了。谁知他又调好一杯,Frank故伎重演。又吵又闹。
到这里,连英国人也看出了Frank是在故意为难夏承司,叫夏承司过去和他们把私人恩怨解决了。
夏承司走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接近透明:“说吧,有什么事。”
“哈哈,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贫穷贵公子。要不是你把樱桃勾引跑了,老子都会有些欣赏你了。”Frank一脸痞笑地看着他,“怎么,家里的钱败光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打杂,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当鸭子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推了Frank一把:“哪有,鸭子也要有征服女人的能力才可以啊。他啊,恐怕只能拍同性变三级片吧。”
Frank一愣,立刻跟其他人一起狂笑起来,倒是跟着过来看好戏的女孩子们,表情就有些尴尬了——她们嘴上说他不好,但要说没有偷偷仰慕过他,那也绝对是假话。
结果,夏承司只是扯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Frank被无视,恼羞成怒,捉着夏承司的仪器就想把了拽回来,但他没拖动夏承司。夏承司反倒转过对来冷冷地看着他。
“放手。”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夏承司。而是Frank那只精壮的手上,又叠了一只纤长的手。
所有人回过头。
迷乱的灯光一道道照在眼前女生的脸上。她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发尾微微往内卷,轻扫在白皙瘦削的脸颊上。与嫣红嘴唇格格不入的,是漆黑冷漠的眼眸。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这个女生并不陌生,但是,如此近距离地对话却是第一次。
要说柯家重视她,他们却让她和她弟弟住在伦敦六区外;要说柯家不重视她,她不过是养女连姓也跟着改了,而且读的也是最好的大学;更让人费解的是,柯泽根本不让任何的提她的名字,和她相处的时候却百依百顺……一直不能理解她和柯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所以Frank的态度也放软了一些,试探道:
“呀,原来是柯诗小姐,怎么没和你哥哥一起?”
柯诗根本不买账,只是用食指点了点Frank的手,一字一句道:
“我说,叫你放开他,你这火腿原料。”
旁边的人都倒抽一口气。
Frank的绿豆眼立刻瞪成了常人的大小,拽着夏承司的手也有些发抖。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可能下一秒就会动手打人了,但柯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仅没有丝毫畏惧,还提高音量道:
“你听不到我的话吗?放开他,然后滚蛋。”
奇迹发生了。
Frank提起一口气,居然真的放手,带着他的朋友滚蛋了。
他刚一走掉,吧台前的英国人和女孩们居然都激动地鼓起掌来,不过夜店里太吵,掌声很快就被音乐淹没了。
夏承司看着他们离去,居然毫无谢意,回过头对柯诗淡淡一笑:“秋天连马蜂都不蜇人,柯小姐却还是名不虚传,把人咬得满头包。”
“看你可怜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柯诗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拯救夏承司之后多年,裴诗总会有些怀念少年时的热血。
直到那家俱乐部连带对面的赌场变成盛夏的集团产业时,她才知道当时的正文感简直就是搞笑——夏承司在俱乐部里当酒保,在苹果专卖店打工,其实只是为了将来的收购作实地考察。
如果因为当时一时冲动让他彻底记住了她,并在多年后的今日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她可能做梦都会被自己气醒。
不过,只要他不戳穿她,她决不会多说一个字。
第六乐章
九月结束后,酷暑也悄然离去。
初秋的天一片澄澈,便是一片沉静的海洋。千千万万的摩天大厦巍然矗立在苍穹下,反射着夏末秋初的阳光,白光在空中震颤,一如海面浅浅的波纹。而这些严峻姿态的高楼,便成了海底璀璨的巨大水晶宫。
盛夏集团的透明大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在来回走动,复印打印、端送咖啡、对着电脑长时间地操作。顶层的会议写里,夏承司刚才结束了关于音乐厅表演安排的第一次会议。裴诗拿着演示幻灯片的打印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总结他的发言:
“……比利时弗拉芒皇家爱乐最后一天的压台表演,持续时间大约四十分钟,最后再由夏娜小姐上台送上贺词。各位都看到幻灯片上的安排了吗?如果都听到夏先生的发言,感到这次安排的重要性,那么给各位一点最后的时候确认数据上的问题。”
说完这一堆话以后,在场的人又提出一些问题,经过讨论后就散会了。裴诗送总监和经理出去后,彦玲临行前皱眉低声对夏承司说:“裴诗怎么每次开会都要重复好多次看到了、听到了、感觉了这样的话,难道说一遍不够,看过数据不够,大家还自己不能理解吗?”
“她是在强调而已。”
裴诗这个秘书确实有点能耐,不仅对管理有一手,对常人的辨识能力也很强。
她知道人分四种:视觉类、动觉类、听觉类、逻辑类。建筑师、画家大多数是视觉类,音乐家、接线员等等多数是听觉类,换运工、保镖等待大部分是动觉类,而会计师、律师大部分是逻辑类。这四种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例如去一座乡村小镇回来谈感想,他们的侧重点也不同。视觉类会倾向于描述看到了什么风景,听觉类会倾向于听见了镇里的鸟叫和吆喝声,动觉类会倾向于倾诉那里的气候多么宜人,睡的床的质量有多糟糕……如果一直对一个视觉类的人说“人听懂我这么说……”很可能对方京一直不能理解。
夏承司站起身来,喝了一口咖啡,从容道:“裴秘书,我懂你的强调是在照顾不同的人,但如果开会还需要像教小孩子那样一遍遍重复,那盛夏也就可以改装成幼儿园了。”
“我以为,解释并补充上司交代的任务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逻辑与艺术往往是不搭边的,你不能要求艺术家们也去理解你的逻辑。”
“裴秘方,我说了,不要用幼儿园女老师的思维模式来处理公司的规划。”
裴诗忽然有些火了,忍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女人的思维未必就不好。女人虽然没有男人理性有逻辑,但男人不擅长沟通和情感交流,也是不争的事实。各有利弊,没必要如此偏见。”
夏承司放下咖啡,四十五度角斜视下方的裴诗:“男人不擅长沟通交流,那为什么著名的外交官都是男人?”
“那是因为这个社会被男权思想主导太多年,彻底改变需要时间。男女有别,彼此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打个比方说:音乐会观后感中,太过理性的人反而是最无法阐述音乐会现场演出的人。”
听着裴诗如此认真的解释,夏承司忽然微微笑了:“看样子裴秘书对意气用事和不严谨的人很有好感。”
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本来不想和上司耍嘴皮子,尤其是和这种固执成化石的人争吵,其实完全没意义。但是她退了一小步,还是没忍住又重新靠近一些,仰头冷峻地看着夏承司:“达尔文曾经作过研究,人类的感情表达方式并没有得到进化,这和我们祖先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吃香蕉的时候毫无区别。所以,没有感觉不代表比其他人高等,只能说明这样的人擅长逻辑思维。”她顿了顿,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并且,很可能是因为曾经受到过感情伤害,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了理性这堵墙后面。”
夏承司浅棕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这几乎是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因洒入落地窗的阳光而微微反光,他或许有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中融合了少年的干净与男人的深沉。只可惜他的瞳色较浅,往往会被那欧美名模般高挺的鼻梁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