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正是元凰秋狝时候的赌气言语,他听了忍不住笑出来:“谢谢皇叔。”
那日元凰在王府用过午膳,直到下午才回转宫中。冬日里天黑得早,他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一会儿天锡王府送来的松狮狗,便到了晚膳时间。从王府回来之后,元凰总若有若无地惦念着三王妃像上的话语,想要明白其中含义。他不能去问玉阶飞,一人冥思苦想了小半个晚上,还是抓不到要害。他拿过架上一本《东坡词》随手打开,正巧翻到一首《南歌子》,中有“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一句,元凰反复默读几遍,似有所悟,把书放在一旁,信步走出门去。
此时正是十一月初三,元凰从中庭一直向外走去,也不停脚。东宫侍卫们见他只身一人,知道他没有令牌出不了皇宫,又因为宫内一贯防备森严,倒没有太过担心。元凰怕被太后宫中的侍女撞到,便一直往太和殿的方向走——太和殿本是皇帝准备上朝下朝的地方,在元凰小时候最是灯火通明。如今北嵎帝位空悬,太和殿长久无人驾临,原先的管事太监也被调去别的地方,反成了宫中最冷清的所在。元凰一路走来,迎面碰到一小队巡视的守卫,见是太子不敢打扰,低头行礼后从他身边匆匆经过。他们走远之后,元凰隐隐约约听到其中一人抱怨道:“今儿个月色那么暗,刚才太子过来,都差点没看清。”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今天初三,正是眉月呢,能不暗吗?”
元凰闻言一怔,却不敢马上抬头,低头盯着地面快步向前走去,也顾不到会不会撞上人。他一直走到太和殿附近,听左右巡视脚步渐歇,这才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仰头向空中望去,但见一轮清冷弦月依依斜挂,欲笑还颦,可不正像女子的一弯秀眉!
他此刻方是恍然大悟,画中“帘底纤纤月”一句,比得原是王妃的眉黛,再连着前头两句看来,通篇竟是相思之语——元凰本以为那幅画是北辰胤新婚燕尔时候对妻子的描摹,如今想来,却原来是眉姬逝后的追思。“云英”一句虽如他先前所想,是将眉姬比作仙子,却并非言其绝世姿容,而是言其缥缈归去不可追寻;配上其后“行人曾见”中的一个“曾”字,惘然伤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北辰胤仅凭记忆便能将人物画得如此传神,而那女子杨柳荫下的回眸浅笑,非是陌上相携,却是灞陵惜别。
元凰想到这里,蓦然觉得心痛,“说什么人间别久不成悲,都是骗人的。”他低下头去喃喃道,恨恨在地上蹬了两脚:“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正要抬头,猛听见旁边的树丛里传来异样的响动。元凰以为有人偷听,面色一寒,沉声喝问道:“谁在那里?”
八 鸳梦
元凰一声喝问方才出口,树丛里立即寂然无声,片刻之后才仿佛压抑不住似的,又断续传来若有若无的动静。元凰本来以为是风吹草动或是受了惊的小兽,方才的问话不过是习惯使然,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此时见那声响似乎对自己的问话有所反映,才知树丛中极有可能是藏着人。他暗惊之下更是紧张戒备,对方既已经对他的行踪有所觉察,他也便无隐藏的必要,一面留心着身后,一面要大声召唤不远处的守备侍卫:“来……”
他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听得有人低呼一声“太子”,树丛中响声大胜,片刻后扑出两道人影。元凰不及细想,已足下用力,后越了一丈有余,正要抢先出手自救,却又见那两条人影齐齐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像是要攻击他的样子,倒反像是跪地哀求。
元凰存了疑惑,没有继续喊人,打量起扑跪在面前的二人来,细看之下,宛如当头一棒,浑身猛然一震,又不自觉地后退了数步方才站定。明明是初冬的天气,他却忽地觉出燥热来,尴尬慌张地不知要将手脚摆放在哪里——方才从树丛中闪出来的,与其说是两道人影,无如说是连接在一起的两具人体来得更妥当些——此时面对元凰拜倒在地的,竟是不着寸缕的一对男女,衣物胡乱地揉团在一起,各自抱在胸前,女子的裙带却失了一头,悠悠然牵扯出去,缠在了男子的身上,在逐渐冰冷的夜风中颤微微的摇晃。
天空里一轮纤月羞怯地探出头来,颜色越发惨淡,参差不齐地投射在白花花的人体上,晃得元凰睁不开眼睛。他好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挣扎着想要呼吸,觉得整张脸连同脖子一起烧了起来,真恨不得耳边的风再寒冷刺骨些。他的思绪也像女子胸前的衣服似的,被紧紧地揉成一团,混沌堵塞在脑中。赤裸胴体上反射出的炽热光线同暗处的阴影胶着模糊在一起,在元凰眼前被撕扯拉长,昏花成一片不能辨识的光怪陆离。
元凰呆愣愣地站着,脑中有个声音大喊着让他闭上眼睛转身跑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直不动。他面前跪着的女子紧紧并拢双腿想要遮掩住下体,用衣服牢牢挡住胸前,仍旧能够约略读出柔美浑圆的胸部曲线。她纤细的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着,随后慢慢地扬起脸来,紧咬着嘴唇,害怕绝望的泪水铺满了秀气的脸蛋,眼中露出小兽般卑微哀求的神色来:“太子殿下,”她瑟缩着反复低声哀告道:“求求殿下,这次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元凰见了女子的脸,又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认出是东宫里服侍他的宫女容萱。容萱比他稍长几岁,性子一贯柔顺,是当年长孙太后特意从慈宁宫选来送到元凰身边的。容萱身边的男子他并不认识,却粗略有些印象,从衣物来看也当是宫中侍卫。元凰虽然对这张带泪的脸很是熟悉,此时却不敢轻易相认,总觉得这张面孔虽然属于他所识得的少女,缺了衣物遮掩的身躯却是全然属于另一个诡异的陌生女子。侍女皎洁的脸蛋同娇美的身躯在元凰面前被怪异地割裂分离开来,让少年觉得他面对着一只非人的怪物,心生恐惧。
容萱见元凰看着他们并不答话,没有表情的清秀脸庞显出些不近人情的冷然。她更加慌乱恐惧,却又不敢大声哭泣,只是一个劲儿地与身边同样颤抖着的情人一起,不住地往地上磕头:“殿下,殿下……”她的声音拖拉出长长的泣音,在空旷的太和殿前显得很不真实:“容萱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她慌不择路,重复着同样的言语,声音如同蜻蜓透明的翅膀一样虚弱地震动在空气里。
“啊……”元凰终于张开嘴,发出一个空洞无意义的音节,掉落在地上碎裂开去,打散了方才的寂然焦灼。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慌不迭地将眼睛移往别处,仿佛他才是犯错的罪人。他的双手交迭紧握着,原本干燥的手心一瞬间渗出许多汗水,好像是被雨水浸透了。
“你……”他本想说“你们先起来吧”,又尴尬地想到他二人此时一丝不挂,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偷情的男女听元凰开口说话,知道他们的审判即将来临,求情的声音更为哀切,低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不叫人。”元凰终于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声音干涩着没有起伏:“容萱,我明日就同母后说你家中老父病危,放你出宫,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他想了一想,忍不住瞥一眼跪着的两人,又害怕似的立刻避开了目光:“你如果想跟他一起……明日将他的名字报来,我一并放他出宫。”
绝处逢生的侍女欢喜地再次落下泪来,哪里还敢再要求些什么。她又怕这是太子设下的陷阱,同身边的男子捣蒜般的磕头称谢,口中还不住地说着“小人不敢”,“奴婢不敢”。
元凰仍是不愿转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就此走开,却又看着面前的空气再次问道:“你不要我放他出宫——你们不想在一起么?”
容萱同那侍卫均是一愣,互看一眼,赶紧伏地不起,一面谢恩,一面颤声道:“奴才们万万不敢再有所求。”他们二人厮混已有一段时日,只因为她是太子宫中的侍女,不得随意出宫去,只能几番在人迹罕至的太和殿侧相见缠绵,本以为可以就此瞒天过海,谁料到今日被太子撞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在劫难逃,太子却宅心仁厚大发慈悲,让他们拾回一条性命。还能够见到明日的太阳,对他们而言已然是万幸;那侍卫想着太子原本并不熟悉自己,如今月色昏暗也看不真切形容特征,日后在宫中相见,太子只怕也不会认出是他,哪里愿意明日再寻上门去,通名告姓自投罗网。更何况,又有谁能担保太子明日不会临时更改了主意——他虽然喜欢容萱,却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在步步危机的皇宫里,如他们这等谨小慎微的低下人物,紧要所求的便是万事平安明哲保身。所谓爱情相守,不过是一种短暂奢侈的享受罢了。
元凰听罢,不再答话,不想再逗留片刻,转身快步走开了。他向着东宫的方向走,步子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成了奔跑。他的心跳得很快,一次次大力得撞击在胸腔上,直到让元凰觉出疼痛。他不住埋怨自己为何要走去太和殿,又深深憎恶容萱的不知检点,初冬燥白的月光打在前面的路上影影绰绰,他脑中自动浮现出两具交迭起伏的白皙身躯,厌恶地甩甩脑袋,加紧了奔跑的速度。
好容易奔到了东宫,他怕下人看出端倪,有意放慢了脚步,稳稳当当地向卧房走去,一面关注着下人们的脸色神情,唯恐他们询问。入了房间,宫女们按照惯例上来替他更衣洗漱,他本能地立刻跳开,不想让她们碰她。宫女们被太子的异常举动惊得脸色发白,元凰整整神色,让她们赶紧下去,只推说今夜太累,要立刻休息。
待宫人们散尽,他一把掀开被子,胡乱地将靴子外衣除下扔在床边,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待到呼吸稍稍平复的片刻之后,他方才松一口气,一片白生生的光影却渐渐移近,在他眼前左右晃动,挥之不去。元凰又觉出热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将盖在上层的丝被掀掉一角,将一只手臂搭在被子外头。他想把今夜的事情统统忘记,无奈那片陌生的白光忽明忽暗,周而复始,不怀好意地徘徊不散。他赌气地拉过被子将头蒙住,混沌闷热的感觉霎时奔涌过来,让他的头脑逐渐昏沉,呼吸也最终变为平缓规则。
他于是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始,他见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条杨树夹道的笔直小路上。天气很好。好像是昨夜里刚落过雨,把草木洗涤得干干净净,就是在林间飘拂着的风,都格外清爽。元凰第一次嗅到了空气的味道,好像一曲夹在诗经书页里的,采莲女的绫歌。风吹过树梢的时候发出哗哗的流水一样的声音,重重迭迭的绿叶却静止着没有摇摆。元凰丝毫不觉得奇怪,只一味走着,他看到周围的草木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波动着,好像正在缓慢得沉入湖底。
脚下的路元凰再熟悉不过,知道路的尽头就是宫内靶场。北辰胤在那里教他练箭,从九岁开始,他每个星期都要走上一遍。以往元凰总是心急火燎地跑去那里,今日只是慢腾腾走着。他时不时地低头去看,有时候觉得是自己迈着步,有时候又觉得是脚下的路正在向前耸动。小路似乎比平日的时候更长些,元凰望住路的尽头,心中没有升出期盼雀跃,却酝酿着不同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