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自己此事也许同三皇叔疏无瓜葛,心底却有个令人恐惧的声音不断提醒他道,这才是北辰胤对他青眼有加的真正理由。直到登基前夜元凰仍是放不下心病,把自己锁在书房,烦闷的将别管记录一页一页查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面想要寻找证据,一面又害怕看到证据,每翻过一页,他便松下一口气,心头的惧怕却也随之增加一分,手指不住微颤,不留神将纸页撕破了一道口子。
元凰蓦然记起了什么,飞快地合起记录本,夹在腋下出了东宫。他一路来到存放脐血的房间,点起灯来,令侍卫在外等候,拿出绘有琉璃形态的图册,深吸一口气,迅速翻到自己的这一页。
若不是方才撕破了纸尖,他也不会记起幼时父皇曾带他来到御医院,把存着他脐血的琉璃拿给他看。他趁父皇不注意的时候扒出那本图册玩耍,只大致认得名字,便用指头沾了口水,按在纸上顺着笔划学写“北辰元凰”这四个字,在合上书本的时候食指擦到页脚,留下一个浅浅的黑印。他当时又惊又怕,赶忙轻轻擦拭,最后只剩了一点淡墨,不是用心寻找便难以觉察,这才又无事般的将画册放了回去。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以致自己也逐渐忘却。如今他手中的这本图册上,北辰元凰那一页仍是当年朦胧记忆中的样子,却遍寻不到那个曾记刻下孩子调皮捣蛋的痕迹。
元凰呼吸一滞,不死心地举起书页,对着灯光看了又看,暗忖莫不是年岁久远,墨迹已然自行消退。然而他的手指沿着页沿反复摩梭,依然丝毫感觉不到应有印痕处纸张的不同。他细看书脊缝线之处,找不到增删书页的痕迹,又将墙柜上的抽屉尽数拉开,用画册上的图形同盛有脐血的琉璃一一相较,皆是纤毫毕现半点不差。他知道守卫向来不准携带纸笔,只可能是有异能之士混入禁卫,暗暗记下每块琉璃的形状细节,经年累月下来,仿制成整本图册,再饲机将原先的图册一举换掉销毁,再也无可查证。
元凰悄无声息走近标有北辰禹的抽屉查看,匣中的琉璃在今晨破封后又被放回,同图册所绘一般无二。他伸手探进写有北辰胤名字的抽屉,将其中琉璃取来同图册对照,也一样不失分毫。元凰又将大皇叔以及自己的琉璃块拿了出来,发现皇族脐血因为自出生后便被取出封存,平日里摆在别馆里无人挪动,难免在抽屉底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迹。只有他父皇同三皇叔的抽屉格底,琉璃印痕的边缘很是松散,水渍样的洇晕开去,好似有两三道边线重迭在一起。
互换了脐血,又重修了图册,从此后在这贮藏皇族脐血的医馆之内,北辰胤不费一兵一卒,便在不动声色间同北辰禹调换了身份,天衣无缝。只要北辰胤不说,只要元凰不逼着他戳破手指给自己一滴血,再也没人能证明他就是元凰的生身父亲。如今北辰禹已经死无对证,待到北辰胤百年之后,世上遗下的便只有这两方琉璃和一本篡改过得图册,亦虚亦实,亦真亦假,永远将真相毁尸灭迹,永远将世人玩弄股掌,永远将元凰蒙在鼓里。
终其一生,千秋百代,无以相认。多么巧妙,多么高明,多么缜密,多么,绝情。
元凰尊敬北辰胤,仰慕北辰胤,喜欢北辰胤,一直为自己无法启齿的感情感到内疚歉意,觉得不该对他有所隐瞒,觉得一切都该同他分享。他却不曾料到,原来三皇叔也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并且从不准备让他得知答案。
他瞒了他五年,他却想要骗他一辈子。
元凰笑起来,拉过衣袖,将每一块琉璃都拿出抽屉,细细揩尽底下残留的印痕,再将琉璃小心放好,直到所有的抽屉都宛然如新,直到他袖子上的明黄布料已经辨不清颜色,他才熄灭了灯火,步履蹒跚地回到了东宫。
他那么喜欢的三皇叔,他那么喜欢的三皇叔……他曾经那么喜欢的三皇叔。
月吟荷在宫外等他,迎上前来依偎进他怀里,胆怯的问道:“元凰,听说三王爷刚派人抓了上次见过的楚华容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元凰抱住她,“唔”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半晌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嘱咐道:“吟荷,明日登基之后,就要称呼我为皇上。”
二 相失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秋后如期举行。时隔十二年后,锦绣如织的天都北嵎终于在翘首期盼中再次迎来了他们的君王。二十岁的北辰元凰身披黄袍头戴冕冠,正坐于开阔荒凉的龙座之上,透过垂琉的缝隙审视跪倒在他面前的臣子。他寻找到阶下北辰胤的身影,庆幸又或嗔责地轻吐出一口气,眯起温和的凤眼,因为紧张激动而显出青白的手指微微叩击着扶手上的翠玉,神态动作都像极了他驾崩的父皇。北嵎自此废去了天佑计年,改称元皇。这种将新君名字嵌入年号的做法令内阁学士们气结,在元凰毫不退让的坚持下才得以实施。朝臣们摸不透这种看似孩子气的举动背后的用意,却无一例外的注意到了其中透露出的,君主才能拥有的专制同傲慢。对于一个国家的命运,太子停留于观测同了解,君王面临的则是掌握决策,这两者之间的转变往往需要经年累月的积聚磨练,元凰却在一夕之间完成地利落干净。
数日前甚嚣尘上的流言遮盖了一个王朝踉跄终结时的背影,却无法阻挡住年轻王者坚定执着的脚步。登基之后,元凰尚未来得及深切体味对太后及北辰胤的怨恨愤怒,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维护身世的秘密。这并非是经由深思熟虑后的伟大策划,而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地反抗——即便是路边的无主狗崽,被路人踩到尾巴也需要叫唤几声,元凰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十数年来律己修身幸苦换得,万没有因为一块陈年琉璃便拱手让人的道理。楚华容已被北辰胤拘禁天牢,只剩下同样知晓真相的渡江修,须得元凰亲自处理。
元凰本不想要江修的性命。他想或是将他骗入宫中软禁一生,或是将他流放蛮荒漂泊落魄,至狠至毒,至绝至残,也都还要江修活在这个世上。渡香蝶却特意托江修给他送来一幅画,上面是个面目同他相似的清秀青年,头戴龙冠,身披血衣,持剑踏在一众骷髅之上。西洋画讲究描摹逼真,断骨残垣上淋漓遍布着刺眼鲜红,衬得少年王者原本踌躇满志的神情也狰狞起来。元凰长大之后,对父皇同渡香蝶间的关系已能猜到十之八九。他并不惊讶渡香蝶经由江修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转性向他发难,而且不留一点余地——事后想来,渡香蝶在北辰禹崩后苦捱多年,又怕终会被人逼问凤先下落,恐怕早萌求死之志,此番元凰的身世变故不过是一个催逼性命的契机,只是没想到连累了伴她左右的侄儿江修。
渡家的鸩酒是元凰亲自送去,盛在碧玉盏中摆上金盘,一路摇摇晃晃,是君王赐死重臣的礼遇。十余亲兵,两杯凉酒,一声谢恩,渡家姑侄纵然不曾亲身经历,也在书里读过看过。渡江修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住元凰,元凰不愿对上他的目光,放下金盘背过身去,他在渡香蝶倒下后回复了平和,端起酒杯,用得是当日答应元凰陪他出城时的口气:“我可以为你去死,但我要你转过身来,亲眼看着。”
元凰觉得他说得在理,深吸一口气,回身面对他最好也唯一的朋友。江修露出笑容,将酒杯喝干了放回原处,同元凰聊起家常:“皇上,你以前说你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想着要告诉她——那个人不是华容吧?”
元凰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答复:“不是。”
“那就好。”江修仍是笑笑,这次却带了些倦意同羞赧:“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她很好。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顿了顿,弯腰咳嗽起来,脚下土地红了一片。就在元凰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又挣扎着抬起眼睛,里头是元凰今生再也见不着的单纯善良:“元凰,我求你一件事……放过华容吧……你记不记得,我陪你出城的时候,你答应过……咳……”
元凰点点头:“朕答应过,也会为你做一件事。”
江修学着他的样子认真点头,好像小时候两个男孩互相许诺时候的光景。他接着摇晃一下,站立不稳,向后摔倒下去,勉强抬起手,将渡香蝶沾了尘土的脸擦拭干净,然后转头不错神地看着元凰,就这样慢慢闭上了眼睛。元凰俯下身,用手探他的鼻息,确定他再也听不到了之后,才在他耳边轻声说出郑重的承诺:“江修,你是朕唯一的知己,朕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他伸手把江修的衣襟拉正,声音愈发低沉:“——你喜欢华容,朕很快送她过去,你们便可以在一起了。”
楚华容非死不可,但她的父亲楚王孙数年来在皇城广结善缘,对朝廷资助甚多,是个不能轻易处置的角色。楚华容因诽谤皇族入狱,虽然大逆不道,却毕竟不是杀人劫舍,楚王孙四处游说,老泪纵横,甘愿捐出全部家产,只求保得掌上明珠的性命。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北辰胤还是元凰,都无法不顾朝中为数众多的说情者,仅用一个散布流言的罪名将楚华容送入死地,只能先将她收押起来,从长计议。一来二去,元凰登基已满十日,照例要带群臣前往圉苑狩猎,彰显新帝威名。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无论多不情愿,元凰还是不自觉地寻找起体谅北辰胤的理由。无论如何,是北辰胤一手将他送上皇位,给他最显贵的身份地位,也是北辰胤十数年来不动声色地守护在他身边,尽心尽力教他武功兵法——纵然这只是北辰胤一厢情愿的付出谋划,从来没有给过元凰选择的机会,但这其间所抛负的心血戮力,所经历的风险坎坷,若非爱他至深,又怎会一己承担。他小的时候读《战国策》,记得里面有一句“父母之爱子也,则为之计深远”,北辰胤定是为他着想,才会在当年将他狠心送离身边。
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宛如五雷轰顶,大半因为他原以为是自己的努力天赋赢来了北辰胤的青眼有加,如今却明白这不过是身上血缘所带来的特权。北辰胤对他原无半点异样的好感,所有的只是为人父母的舐犊情深,这在数年前或能让他痛不欲生,如今想来,却也没有什么紧要——他曾对北辰胤起过爱慕之心,怀有男女之情,所幸迷途知返,遇到了善解人意的月吟荷,现在只将北辰胤当作长辈敬重,他是他的父亲,亦或是他的叔叔,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他以前常常害怕北辰胤总有一天要弃他而去,如今反倒能够放下心来——从今往后,他们两个牢牢拴在一起,谁也走脱不得,沉埋身世秘密,坐稳北嵎江山,纵然背负杀戮手染血腥,也总好过他一人踽踽独行孤军奋战。
然而他却无法也不敢揣测,北辰胤在朝堂之上举目仰望时候的心情。那人锐利透彻的目光下,看到的究竟是九五至尊,还是血肉至亲——自知晓身世以来,元凰再未同北辰胤单独相处,只在每日上朝时候远远见到那人,同其他人一样理所当然的下跪。每次北辰胤站起的瞬间,他的胸口都会觉得闷涨,好像父皇出殡时候那样,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北辰胤是赐予他生命护卫他成长的人,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日复一日地对他屈膝跪拜。这种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