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干净,一轮弦月好似被天女细细抹净了,才挂出来让世人欣赏。玉阶飞独倚在小楼阑干边,用一种很愉悦的心情望着窗外。
这座小楼叫做萧然蓝阁。玉阶飞不喜欢这些过分雕琢的词语,但是北辰泓取的名,说是同玉阶飞三个字相配,他也便答应了。北辰泓另有自己的居所,不时会来萧然蓝阁探望——并非刻意安排,也决不曾移情别恋,他二人相伴数年,相知早已渗入骨髓。只觉得现在这般自由来去,对两人都是最好。
当年他在皇城内初识微服出游的北辰胤同北辰泓,并不知道他们是兄妹,还道是一对情侣——他们兄妹皆肖母,北辰泓的母后又是外族人,留给她一头暗红的长发,同她三哥半点也无相似之处。玉阶飞少时游历四方,彼时初到皇城,虽察觉他二人气度不凡,却全没想到是帝胄之贵。
最初时候,玉阶飞只是同北辰胤相言甚欢,起了结交之意,全不知北辰泓对他一见倾心。北辰兄妹从言谈间听出他最恨攀龙附凤、官场龌磋,便也有意无意隐瞒了真实身份。玉阶飞开始只道北辰泓是北辰胤青梅竹马的恋人,每次相携而来也在情理之中,却也因此卸下了少年男女的拘谨礼束,反同北辰泓相交颇深。直到一段时日之后,北辰胤请他至王府做客,见到了三王妃,一切才真相大白。三王妃是皇城出名的美人儿,一对柳眉生的最是妍丽,小字便唤作眉姬。 玉阶飞只见过一次,直到多年以后还记得真切。
后来同北辰泓的相恋似乎顺理成章。泓是世间难求的妙女子,聪慧机灵,豪爽大方,身手亦不输男儿,有皇家公主的高贵气势,却全无千金小姐的捏扭姿态。玉阶飞那时正是庾郎年少,最是诗酒年华的日子,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任谁都不会放手。接到同西豳和亲的诏书后,北辰泓并无半点犹疑,入夜潜出禁宫来到萧然蓝阁,只对他说:“宫人尚未发现,你若要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玉阶飞只是笑笑,拉过椅子让她坐下,两人相对了一宿,翌日被北辰禹所派的禁卫军押送入宫。
大殿之上,北辰泓公然抗旨,朝野哗然,龙颜震怒,眼看就要人头落地。玉阶飞淡然跪在殿前,看天子无可奈何,看满堂文武惊慌无措,看身边的女子愿与他同生共死,只是觉得快意。
唯一令他惊讶的是,北辰胤为护北辰泓竟当殿自请以己身待受刑法。他知道北辰胤会为他们求情,却料不到一贯谨慎沉稳的三王爷竟会为兄妹之情朋友之义牺牲至此——其时三王妃已有身孕,于公于私,北辰胤都绝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
再之后不久,皇城中便传出长孙皇后喜产麟儿,而天锡王妃母子双亡的消息来。北辰泓连夜赶往天锡府,曾问他要不要一同前去吊唁,玉阶飞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虽说北辰胤当日求情多半是为了小妹,三王妃的不幸也同他并无任何干系,玉阶飞 总觉得他欠了北辰胤一个还不清的人情。这么想着,他幽幽吐出一口气,突然注意到萧然蓝阁外回荡着箫笛之中,混杂了轻捷的脚步声。
能毫无响动闯入萧然蓝阁的人不多,玉阶飞听到脚步便知来人身份。他离了栏杆,拿起方才随意放置一旁的羽扇,悠然向外踱去。
“不请而入是为盗,你竟不知道么,”玉阶飞来到外堂,见到料想中的人:“三王爷?”
北辰胤身着寻常服饰,除下了顶戴冠冕,这身装扮更衬出颀长的身材,倒比繁重拖沓的朝服合适他许多。他站在萧然蓝阁之外几尺之遥,显然并没有想掩饰形迹的意思:“我尚在阁之外,待得先生请我入内,便算是客,何来为盗一说。”
“哈,”玉阶飞轻笑一声,背过身去持扇而立:“萧然蓝阁向不招待外客。”
“此言差异,我是先生好友,怎是外客。”
“噢?”玉阶飞回身望他,眼中透出些狡黠来:“何以见得呢?”
北辰胤淡然一笑,右掌微举,掌心猛然向后一翻,指尖气流荡漾,卷向最近的几株寒竹,手指轻动,催动气流游走竹孔之间演奏出声,竟是同他方才穿越竹林之时一模一样的调子,宫商角羽不差分毫。气流卷的很急,他的手指却只是微微颤动,眼睛更是一直看着玉阶飞,并无看往身后一眼。
玉阶飞大笑起来,肩膀抖动着,手里扇子仍是摇得不急不缓,顾自转身:“今夜是赏月的好天气,可惜只得清茶一盏,王爷多担待。”
北辰胤收回掌劲,随着玉阶飞向往里堂走去。两人落座之后,玉阶飞再次将羽扇放下,开门见山问他:“三王爷怎有雅兴来此?”
“自然是做说客。”
“在下从不知王爷还会为他人做说客啊。”
“非是为人,乃是为己。”北辰胤小酌一口面前的茶,静静回答道。
“哦?”
“太子太傅之位,非你不能当之。这并非是受皇兄所托,而是北辰胤真心期望之事。”
玉阶飞的眼睛垂下去,微有些疑惑,他伸手握过扇柄,随后又放开,袖袍漠然拂过桌面。再次抬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回复到白日面对北辰禹时候的清明犀利,面容却沉肃得让人心惊。
“三王爷你,好深的心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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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故人
玉阶飞这句话出口冷然,不留半点转圜之机。北辰胤听在耳里,仍是一脸轻松随意,仿佛那只是好友叙旧的寻常言语。他伸出手指缓缓转动面前的茶盏,让茶香随着茶水的晃动飘散开来,悠然道:“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何心机可言。先生此言稍过了。”
“王爷一句爱才,倒真是大费周章啊。”玉阶飞冷笑一声,将目光从北辰胤脸上移开,落在对面男人修长的手指上:“泓的性格虽然倔强,却是个晓大义识大体,顾惜朝纲的女子。初识数月间她与我相交尚浅,若彼时知晓西豳和亲一事,必然痛下决心再不同我相见,又何来金殿赐死之祸——西豳和亲是国家大事,虽然瞒着泓,三王爷必是一早知晓。王爷不但不出言警戒晓以利害,反是隐而不言替我二人从中牵线,倒好像存心要使和亲不成一般。其后三王爷又因势利导,在天子面前以性命相挟,为我二人免去死罪,好让玉阶飞欠王爷一个天大的恩情。”
北辰胤笑道:“当年小妹对你一见倾心,我为她撮合,是做兄长的本分,如今却被先生说得如此不堪——况且为朝廷招揽人才,稍用些手段也是人之常情,先生既得一段良缘,当不至怪罪才是。”
“呵,三王爷说为朝廷招揽人才,只怕未必吧。”玉阶飞身体微倾,向后靠在椅背之上,同北辰胤的距离也便稍远了些,使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背着月光的北辰胤,“当日你我相交甚笃,引为知己。倘若你表明身份邀我入朝,玉阶飞未必不会答应。你却绝口不提为官之事,更是有意引导我与泓违抗皇命。此一来让玉阶飞欠你恩情,二来也让玉阶飞得罪天子,数年之内不得为朝廷所用。时至今日,才设计让皇上来寻玉阶飞辅佐太子——你并非想我为天下所用,而只想我为太子入朝——玉阶飞左思右想,都觉得王爷之意不在朝廷,而仅在太子一人而已。”
“王爷深知玉阶飞的性格,料到我必然不会应允皇上,却还是任由皇上两次屈驾亲临萧然蓝阁,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玉阶飞说到此处,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眸中寒光更甚:“今夜三王爷来访萧然蓝阁,才是让我出山的真正筹码。然而在朝臣乃至皇上眼中,玉阶飞却是为皇上礼贤下士的诚意所折服,不容不出。而从今后朝堂之上,皇上只以为玉阶飞感他知遇之恩,甘效犬马之劳,再不会因我曾同三王爷相厚,而疑虑我是三王爷有意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玉阶飞越说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沉,唇边勾起的笑容愈发明显,只有用力握着茶盏的手泄漏出他的心境:“五年光阴,缜密铺设,步步机巧,环环相扣——三王爷,真真是布得好局呀!”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有些咬牙切齿。玉阶飞小北辰胤几岁,又未曾在官场浸淫,颇有几分书生意气。他自负聪明一世,身陷局中而不自省,倒也罢了。最恨的是当年同北辰胤是真心相交,品茶煮酒笑论古今英雄。弹剑横笛引吭高歌之乐,而今回味起来竟好像全是算计——就连同泓的一段姻缘,也被北辰胤包括其中。
北辰胤迎上玉阶飞锐利的目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端起茶盏,低下头去微呷一口,淡淡笑开来,也不说话,仍是品茗赏月的悠闲态度。静默同月光一样,在两人之间散漫。北辰胤手持茶盏望着玉阶飞,茶雾氤氲而上,玉阶飞逐渐看不清他的表情。过得半晌,北辰胤才缓缓开口道:“你即便不信我,也该相信小妹。”
“是啊,若非我相信泓,简直要以为这是你们共同策划的美人计。”仿佛受到了周遭静谧的感染,玉阶飞的语调也缓和下来,回复到原先的闲适:“只怕当年皇城街头的偶遇,也是有心人一手策划,却把泓蒙在鼓里。”
北辰胤将茶盏放回原处,顾自拿过茶壶将水满上,并不回答玉阶飞的话:“——那么,我的请求,先生允还是不允呢?”
玉阶飞也答非所问:“王爷为何为太子如此操劳?”
“我有个夭亡的孩儿,与太子同庚。我看着太子长大,对他关切之心,好比父子。”
“却原来王爷也会作此大不敬之语。”
“此语出吾之口,入君之耳,何来不敬之说。”
“那么,”玉阶飞停顿一下,放开了原先握着茶盏的手:“为何是玉阶飞呢?你交游甚广,识得能人异士众多。我不过中人之资,怎就入了王爷的眼。”
“我自然相信小妹的眼力。”北辰胤轻描淡写答道,知道玉阶飞虽然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却也不会继续追问。他门下的确能人众多,玉阶飞是千金难求的人才,但要说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倒也未必尽然。他要玉阶飞辅佐北辰元凰,不仅因为玉阶飞的才能,更因为玉阶飞的重情。
恃才之人多有傲骨,玉阶飞也不例外,他们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宁愿身死也不愿放弃。然而很少有人能像玉阶飞一样,将感情置于原则之上。玉阶飞是真性情之人,最恨同达官显贵往来,也最恨遭人欺骗,他能同北辰泓相恋,全因为北辰泓当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知道真相后玉阶飞虽是勃然大怒,却终究割舍不下北辰泓,乃至甘愿与她同赴黄泉。方才玉阶飞曾言道当日相交之时,若得北辰胤相邀,未必不肯入朝为官。此语并非虚话,足可见玉阶飞重情义之为人。
北辰胤决意要玉阶飞督导太子,只因为太子不为人知的真正身世——北辰元凰非是北辰禹之子,而是北辰胤同夫人眉姬所生。当年长孙皇后经年无所出,终有身孕却胎死腹中,北辰胤便串通皇后将亲子换入宫中充作太子。知悉此事之人,除皇后同秋嬷嬷外,尽数被他灭口。唯一曾为长孙皇后探脉的御医弄三平,也怕事逃出北嵎不知所踪。就连他的妻子眉姬,也为保守秘密丧了性命。
眉姬的死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