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霏清晰地回答:“陛下如此款待,教子霏不安了。”
天帝微笑起来。
在场的人大都低著著,这个微笑只有恰好的擡头的子霏看到了。
明明是美如新月的眼眉,秋水一样的眼睛,却因爲长久的威严而显得冷厉尖削。眉如剑锋眼似冰封,那微笑只在唇边而不
在眼中。
子霏看著这个并不温和的微笑,眼睫又垂了下去。
天帝的步子停顿了一下,眼中有一点晶光闪过,才从子霏面前走了过去,缓缓落坐。
余人才松一口气,各归各座。
天帝穿著一件并不特别华丽的礼服,黑底银纹,算不得抢眼。但是这样一件黑衣,却让他彰显出无上的尊贵和清远。子霏
打量他的时候,也意识到包括天帝在内的厅中所有人,都在不著痕迹地打量他。
好象有一道目光,特别的凌厉,象是穿透脸上的面具,一直刺进心里一般。
司仪念的冗长的场面话,子霏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那些话全都念完了,天帝和声与他寒暄,他才算回过神,有分寸的
应答。
侍立的僮子斟满一杯酒,天帝举杯向他邀饮,子霏举袖半遮,把杯中酒喝干,僮子又伶俐地斟满。
喝酒的理由十足冠冕堂皇,先是爲了风调雨顺天地和泰,子霏一边喝酒一边腹诽如果真能喝一杯酒就能达到这伟大的心愿
,那这心愿也不见得还能称上伟大了。第二杯是爲了上界繁盛龙族扬名,又是个好理由。
第三杯不用说,自是爲了子霏远道而来到帝都,接风洗尘安顿抚慰。
子霏把第三杯喝完的时候,才注意到天帝只是说著让他喝,自己的杯子只是举了举,连嘴唇都没沾。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摆明就是灌你。
可是你不能不喝。
让你喝你就得喝,谁让人家是主你是客?人家是官你是闲人?
子霏当然知道这种事不可能较真儿,只不过……这个杯子,个儿大了点儿。喝得又急,子霏觉得胸腹间有些热热的。
NND,帝都什麽都变了就这个没变,这种上来先灌人酒的破习惯,到底到哪年才能改掉啊!
天帝这才是开了个头儿,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队等著上来灌他。
子霏甚至听到刚才行云和平舟小声说的那句话。
那个象个促狭小鬼似的美少年居然说,把这个龙啥啥的灌醉了,他会不会现出原身来,让所有人看看龙究竟是几只爪多少
片鳞?
有人上来献舞,跳得当然是十分的好。子霏的预感完全正确,天帝和他说了两句闲话,星华就已经满端著大杯子靠近他了
。
说的也是场面话。什麽远道而来,先干一杯。
好。
第二杯来了,说是一见面就觉得义气相投,改天好好儿打一场,互相指点指点。
第三杯也是满的,说是再过几天三殿从空的那一殿要定主儿,他可以跟著出出力气凑凑热闹。
当然星华没天帝那麽牛B,敬子霏三杯,自己也是陪了三杯。
子霏趁机会问,爲什麽三殿的位子会空出一位来,而且空了许久。
星华一笑,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们都不问世事麽?现在的天帝陛下原来出身三殿,从空的一殿就是他的旧属,空五十
年是惯规。当年奔雷陛下登位後,他东战将的位子也空了五十年,後来才由克伽将军接的任。
子霏点了点头,两个人一饮而尽,互相亮亮杯底。
星华当下决定他喜欢这个龙族的子霏,虽然话不多,可是脾气十分相投。
接著平舟也来敬,不用问也是三杯,自然杯杯都有好理由。
子霏在面具下苦笑,又喝了三杯。
行云也过来了。他脸孔雪白,端著大的酒爵,双目明亮耀眼:“子霏大人,你们龙族都是银发之人麽?”
子霏笑了:“不见得。我们族长就是一头赤发。”
行云点点头:“哦,倒是不错,来,干一杯。”
他倒是没有找大理由来喝酒。
第二杯倒上了,行云又说:“子霏大人今天这身儿行头儿也不错。”
子霏看著他漂亮的容顔,觉得这个少年直率得叫人喜欢,马虎眼打得十足马虎,无聊的场面话说得比谁都无聊。
第二杯见了底,第三杯倒上,子霏抢先说:“行云殿下是羽族人?看起来道行不算深。”
行云点点头,道:“我有个别号就叫孔雀公子,你倒眼尖。”
喝了第三杯。
子霏觉得头有些晕了,松松高束的领子,深深呼了两口气。
冷不妨一擡眼,天帝居中坐著,一双眼正和他对上。
那双眼深而黑,看不到底。
34歌低舞回,酒觞人醉。
子霏仍然是端正的坐在席间,那些几杯就可以醉倒人的醇酒,他喝了多少盏下去,竟然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喝到後来,甚至上来敬酒的人杯子都乱颤起来,他依旧眼神清明,言语得体,就象喝得不是酒而是清水,就算是清水,这
许多的水喝下肚里,也该撑得人动弹不得了才是。
星华坐得近了些,伸肘撞撞他:“喂,你是不是先吃了解酒的药来的?”
子霏放下杯来淡淡一笑:“没有。”不等星华再问,轻声道:“我去更下衣。”
星华哦了一声,等看他起身来从席案间走开,才突然冒出一句:“等等我一起去。”
等到两个人系衣出来,有侍从端水盆屈膝上来服侍净手,星华又说了一次:“你酒量真是好。”
子霏一笑:“我们这一族,最不怕的就是水。醇酒固然醉人,可是说到底也是以水爲体,这个我是不怕的。”
星华恍然,一拍额头:“唉唉,我倒没想起这个来。真不错,千杯不醉……说起来,我以前有个兄弟,酒量也不是一般的
好呢,有次和他出去,遇到一帮子地痞找碴,照我说打架就打架,他摆开了坛子跟人拼酒,一个人拼倒对方三十多,吓得
我直咋舌……”突然象是想起什麽事,飞扬的眉一下子垂下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子霏顿了顿说道:“真是豪爽。”
星华唔了一声,道:“回去吧,要不里面得觉得你逃席躲酒呢。”
子霏一笑,跟著他顺著回廊向回走。
画廊飞檐下垂坠的华丽精致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幌,地下光影也跟著动荡不定。
星华走了几步,忽然说:“我那个兄弟也是用剑的好手,可惜他早夭,不然一定和子霏大人谈得来。”
子霏没有应声,他们转了两步就进了人声喧喧的宴厅里。
行云正在天帝的身边,凑得很近不知道说什麽,看到他们两个回来,意思意思点了个头,回过头去继续说。天帝脸上的神
色象是被暖暖的灯影酒香浸得柔软了许多,一张面庞更显得美丽。
平舟笑吟吟地端著酒盏:“子霏逃席去了?实在该罚。”
子霏并没有分辩,只是微笑,然後与平舟又对饮了几杯。行云依在天帝身边象个孩子似的笑,一手把玩著发尾。星华虽然
知道子霏是不怕酒的,但看他这样的喝法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大放心。他在案几的遮掩下伸手扯一扯子霏的袖子,子霏半
侧著脸向他眨了一眨眼。他的大半边脸孔都被面具遮挡,这一下眨眼显得很灵秀活活泼,星华看著这有些亲昵的小动作,
忽然就愣在了那里。子霏以袖遮著,小声说:“不要紧的,这满殿的酒加起来也喝不醉我。”
星华只愣的跟著点头。
他忽然觉得子霏酷似故人。
一定是错觉。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错觉。虽然一样有好酒量,眨眼的动作也有几分似……不过飞天他,早就不在了。
这个是隐龙谷来的贵客,叫做龙子霏。
虽然同样扣著面具……
星华没法儿说服自己,转头仔细看著子霏面具下露出的薄唇和漂亮的下巴的弧线。
不大象,虽然飞天成人後也是漂亮的容貌,但不是这个样子。
爲什麽子霏要扣著面具呢?真象传说中的那样,隐龙是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上古神族那样的原因吗?
酒宴一直进行到深夜,最後是天帝先退席,然後余人才散了去。子霏整束了一下散乱的袍服的下摆,立起身来,身前的平
舟侧过脸来道:“子霏大人真是好酒量。”
子霏淡淡一笑,虽然面容看不到,但是抿著的唇还有身体的姿态都说明他已经累了。
出了宴厅,各人走向不同方向。子霏走了两步,忽然星华的声音追过来:“子霏等一等。”
子霏停下脚步,星华匆匆走过来,他身前跟著执灯的宫侍,六盏灯。
子霏眯了一下眼,他对现在的帝都真的非常陌生,这里的权力的架构似是完全不同了。
“这是解酒的药。”星华把一个小盒子塞给他:“虽然酒量好,但是多少还是会不舒服吧,吃了这个好好儿睡一觉,早上
醒过来再吃一次,就没什麽大碍。”
子霏嗯了一声,其实他是真的没什麽关系。就算整个帝都的酒都搬到今晚来喝,他也没有什麽感觉。
他的疲倦是另有原因的。
“多谢星华宫主。”子霏客套的说。
星华笑笑:“明天要是没什麽事情,我想跟你切磋一下功夫呢。”子霏点头道:“好,若是有时间一定要向你多多请益。
”
他们在路口道了别,星华看那修长而挺拔的身影慢慢的走远,转过了一大丛茂密的花树,终于再也看不到,心头那种怪异
的感觉却怎麽也挥不去。
侍从爲子霏宽了外袍,就被他挥手遣退了。沐浴也好更衣也好,子霏并不习惯让人这样亦步亦趋的跟随服侍。
一路上风尘劳累,今天又折腾半宿。虽然子霏不惧烈酒,可是疲累却象潮水似的涌上来,不可抗拒的困倦令他只想沈睡。
子霏自己擦洗了身体,散开了头发。银辉流动的头发象是柔软的月光一样,披了一身。子霏本来要系起里衣的系带,手指
却在触到胸口那一片硬痂的时候停了下来。
唯一留下来的……
那一场浓烈的情爱,最後还是给他留下了一样凭借,让他不会觉得自己是生了一场华丽的热病,所有的色彩光影不过是梦
里的错觉。
也许这个痕迹,会跟著他很久,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子霏躺倒的时候,枕边那个小小的海螺发出轻微的呜呜的声响,象是谁在轻声细语。子霏把那个海螺靠近了耳边,听到潮
起潮落的水声。
象一个无限温柔包容的,母亲的抚慰。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躺下没睡多少时候,忽然听到“喀”地一声轻响。子霏仍然闭著眼睛,呼吸沈稳平缓。细不可闻的衣料摩擦的声音,有人
从窗子翻了进来。
74
那潜进来的人动作轻捷胜过狸猫,翻身进来,轻轻合上窗扇,两步摸到了床前,手极轻快的摸上了子霏睡觉时也不摘下的
面具。
子霏一动不动,面具被巧妙的手法一扣一拉,夜里的凉风一下子扑在肌肤上。那人捻著一颗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