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霏的席案离辉月是最近,行云坐在平舟的下首,反而远了许多。他也不似平时灵动,竟然不过来说话笑闹。平舟自是心中有数,子霏只是视若平常,辉月看了看远远低著头的行云,又看看行若无事的子霏,嘴角带著丝浅笑,也不说话。
下面有歌舞盛宴,子霏端著酒盏,一双眼看著,象是极认真,又象是有些困倦,辉月说道:“子霏累了?”
子霏回过神,笑笑说:“我想起你上次生辰时候,我还生得很丑,一晃都这麽多年了。”
辉月点点头:“不错,是很久了。”
他们声音虽然不高,这几句话行云听得清清楚楚。龙子霏来的时候,人人都当他是远客。现在一看,却显然与各人都有旧情。
这个人神秘得很,那天他在黑暗中所施的究竟是不是鸟渡术,让人很费猜疑。
又听辉月说:“ 上次你还肯花心思爲我庆贺,这次就混过去算了麽?”
子霏只是笑,指指地席上搁的一只盒子:“我也有薄礼。”
辉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把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放著一只精致的玉瓶。辉月拿了起来看,问道:“ 这装的是什麽?”
“香料中最上品的,莫过于龙涎。这不算什麽礼物,不过我来的时候就带在身上,想著你是喜欢这种香料的。”
辉月的指尖慢慢移动,感觉那玉瓶的光滑,笑了笑:“这不能算。”
子霏看他美目流盼,想到幼时被他抱在怀中教书教字,大些时候被他打手心罚跪,还是奔来来讨情儿。严厉却也有温柔,亦师亦兄亦友。心中一热:“自然不算。只是我来得的得仓促,哪有预备礼物的功夫?你想要什麽礼物?”
辉月顿了顿,微笑说:“我先想著,回来再和你要。”
行云忽然说道:“妖华袍总被说是宝物,可是究竟是不是也没有验证过的。陛下试一试,教我们开开眼界也好。”
辉月知道他少年心性,又一向对他宠爱,说道:“好。我去更衣。”
子霏回头去看了行云一眼,他两眼晶亮注视著辉月离去的方向。
真和旧时一样。
曾几何时的行云,对辉月这种迷醉的眼神,子霏是看惯的。
平舟显然想要他分神,举杯来邀饮。子霏和他碰杯,喝干了杯中酒,轻声说:“我没有事,不用担心。”
平舟什麽都不落人後,唯独酒量不行的,三杯一过,脸上就红了起来,也不再勉强,放下杯来和他轻声闲聊。
子霏说了几句,提起隐龙谷的白江紫海,眉飞色舞:“晴天的时候已经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雨天的时候巨浪拍岸,潮势汹涌,实在蔚爲奇观。”
平舟见他开心,微笑著说:“如此胜景,令人神往。”
行云听他们聊了一阵,忍不住插话说:“这有何难,年後无事,一起去游览好了。”
平舟看看子霏,他脸上十分平静,说道:“那当然是欢迎,我是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平舟放下心事,随口说:“听说隐龙谷的入口是在水下面,十分难寻。”
子霏笑了笑,点点头不说话。
行云听到说水下,立时便想起来在那地底地暗河中,子霏以口唇爲他渡气,脸上不由得一热,别过头去看廷下歌舞。
星华挟了一箸菜肴,竹筷却忽然停在了空中,眼睛看向一边,喃喃说:“我的天。”
子霏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一道银影,隐隐叠叠,站在回廊的尽头。
月光清冷,那人立在斑驳的月光下,有些凄凉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身周。
理智说,那是辉月。
但是却觉得有些恍惚,象是……
象是高山遗雪,空谷幽兰。
辉月的气质不是那样,辉月美丽,圣洁,有不可侵犯的庄严高贵。
可现在站在那里的人,安静,沈郁,凄清。
是辉月,却又分明的感觉到不是。
那道银影翩然走近,子霏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辉月的步态极美,妖华袍在琉璃灯影下银光点点,飞舞摇移,美如流水,子霏却觉得有些不安。
“子霏?”临近了席前,辉月却在最後一片黑暗中停下了脚步,声音清朗仿若珠玉击荡:“怎麽了?”
子霏迎上前一步,分明的看到辉月的面庞,在暗影中似一朵盛开的花,洁白而清豔,并没有什麽不妥,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说道:“去了这麽半天,是不是想逃酒?”
辉月轻声笑了,极动听的声音:“难道我还怕了你?你自己说,喝什麽,暖的冷的黄酒白酒,我一定奉陪。”
子霏不过只是这麽说说,这会儿就势说:“那就试试。”
星华在後面已经听见,极兴奋的叫好儿,吆喝著人换大酒爵上来。行云远远站那里看著,瑰丽似画中人的辉月,乌发如瀑,银衣若仙,和青衣银发的子霏站在一起,辉月低头说了句什麽,子霏微笑著点头,那画面说不出的合谐。
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痛。
辉月对人总是温和的,但是……对龙子霏格外不同。
而那个青衣银发的子霏,行云慢慢坐倒……虽然是被狐惑草迷了神智,失了常性……
可是那个人……
那个人哭了,很伤心……
爲什麽?
如果因爲被侵犯的痛苦,又爲什麽会微笑著对他说,不用介意?应该痛打他一顿出气,或者……
爲什麽?
星华已经让人摆开了坛子,挥退了近侍,亲自往大杯中倒酒。辉月与子霏各坐在桌案一端,一个是含笑不语,一个是云淡风清。
辉月也会这样豪爽的喝酒麽?
从来也没有见过……
平舟立在身後,看著子霏一仰而尽,饮酒如灌水,姿态极俐落。
好象……只有这点还没有变。
当年的飞天,当年的冠盖满京华,当年的风月盛事……
当年……
辉月出身高贵,俨然是神殿下一任的祭神。他替飞天去送东西,看到辉月的言咒已成,谈笑间花开花谢,神迹一般。
那时候就知道,辉月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後来奔雷怒气腾腾去找辉月的时候,他在窗下,听到辉月伤痛的声音。
奔雷不知道,但是平舟却知道。
爲什麽大祭神会让辉月亲自来施摄魂术。
不止是因爲辉月有言咒这种通天的本领。
因爲……
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
如果飞天心中对辉月一点儿爱意都没有,摄魂术也无从施展。
因爲,飞天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喜欢辉月。
他那时很懵懂,除了学剑,打架,别的什麽都不懂,也不关心。
他还会拿行云的相思来玩笑。
他根本不知道……
一直到最後,到他失却常性轻生自毁……
他可能都不会知道,他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秘密。
平舟的手慢慢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飞天不知道,但是辉月知道,奔雷也知道……自己也知道。
这是个不死不休的纠葛。
辉月的心,究竟会不会有柔软的一天?
那时候真的很想,把那平静的表象撕裂,看看下面会是什麽样的心肠。
看看身边有些茫然的孔雀公子,平舟在心底叹息。
行云与飞天,已经隔了两百年。
昔日的夥伴,仇家,情人……那些复杂的纠缠,都被这两百年,分划到了时光的两端。
行云越不过去,飞天一样不能。
平舟垂下视线,看著玉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液,慢慢啜了一口。
醇香的酒意在口中弥漫,眼中象是上了雾。
平舟转头看向正席的方向,子霏的酒量真是好,但辉月也没有一点点喝多了的表现。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活著,并且快乐……
平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我去更衣……”子霏笑得喘不上气来,眼睛更亮脸颊微红。星华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叫人把帝都宫中藏得最深的酒都搬了出来。子霏放下手中的空杯,抹抹唇边的酒液。
最後几个坛子里的酒根本稠得倒不动,浓浓的琥珀色,挂住杯口如蜜一般,还是取了烈酒来冲兑,否则根本喝不下去。
辉月按著桌案站起身来,身形居然还一丝不晃:“一道儿去。”
星华眉开眼笑抱著那酒坛子,手指蘸了酒往嘴里送。平舟在一边坐著看著,声色不动。
行云只觉得气闷。
看著子霏和辉月互挽著离去,猛地擡头灌下一口酒。
平舟轻声说:“悠著点儿喝,太急会醉。”
第 13 章
子霏轻声笑著,靠著门框,手在银盆中洗了两把,辉月倚边一边看他。
“没看出来……你也有当酒鬼的资本!“子霏湿水的手拍了他一下,细碎的水珠迅速的溅开,一点儿没有沾在那件银色的轻裘上面。
“咦?”子霏凑近了睁大眼睛看:“真……真的水火不侵?真的假的啊……”
辉月笑,揽住他象某种犬科动物一样乱嗅的脑袋:“你拿火来试试。”
子霏觉得头微微有些晕,定一定神:“那不行,万一烧坏了,我赔不出来。”
辉月只是笑,拈拈指,一朵蓝莹莹的火焰在他细白的指尖上跃动,映得人眼前一亮。
“哎哎……”子霏上去想扑灭那点火苗:“说说而已,别真烧了。行云费了多大功夫,还不得哭啊。”
“可是……”辉月的手按在他的颈後,微微用力把子霏压向自己:“不是你找来的麽?”
子霏晃晃头:“是行云花心力找的,不是我……说起来啊,你们站一起,是满合适的。这些年你照顾他一定是细致得很,他看你的眼神啊……”
子霏笑的样子有些嬉皮:“很有豔福啊……”
辉月的声音很轻:“谁啊?”
“你呗。”子霏用力晃晃头,奇怪,只喝这些不应该有这麽晕。
“是麽?”轻而带著危险的声音,在耳边低喃:“飞飞……”
“嗯?”子霏无力的靠在他胸前:“什麽事。”
“记得以前怎麽喊我的吗?”
子霏用力眨眨眼睛,口齿不清的喊:“辉月哥哥……”
含糊不清的声音,被辉月的唇全部吻去。
子霏的手胡乱的挥动,辉月那薄薄的皮裘下面就是光滑的肌肤,子霏象触了电一样缩回手去,用力别开头:“辉月……别……”
“飞飞……”辉月的身子热烫,软软的挨著他。
“不行,不行。”子霏的手上使了力:“不行!”
“因爲行云?”辉月的声音清冷却又奇异的低哑,象软软的羽毛在皮肤上扫过去,让人全身战栗。
子霏喘了几口气,努力靠著身後的廊柱挺直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辉月软软靠著他,声音极轻:“是啊,醉了……”
两个人沿著长长的廓道走著,月光透过层层的飞檐画角映在身上,影影叠叠,亦真亦幻如梦境一样。
“你听说过,妖华袍的来由麽?”辉月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慵懒。
子霏眼观鼻鼻观心:“听过……走这边儿……”
“妖华爱上九尾,後来因它而亡……你说妖华恨不恨九尾?”
这叫什麽问题,没头没脑。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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