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行前交代账房将今冬药钱交给他,冬日严寒药钱加了些许,似希望他的身体能好些。
长年拖下来的病没那么快好,况且他的药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喝着,俞彰在时丫鬟会替他熬,不敢造次,俞彰走了,王爷依然是不冷不去的态度……裘衣犹在他身上,药炉也跟着回到他手上。
天气渐冷,有时候起得晚了,头微晕,又咳个不停,好似怎么呼吸都无法满足身体所需,于是加速又加速,死气被强力咳出,猛地吸进新鲜空气,却又因太过猛烈而伤到喉咙……
无谓成因为何,咳得震天震地在所难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身染肺痨,将不久于人世。
其实不是的,仅是旧疾,好好治总治得好,但昔日的他怎有钱浸在药里,天气冷寒时冻得病况加重亦属常事,每年冬,总有几次咳得微微出血,嗓子痛得没法说话。
不过这次他身在王府,不似燕儿娇贵,至少也是只小龙,饭食、衣服少不了他的,药钱也是他从前仅在角儿身旁听过的数目。
中秋后第一个阴沉沉的天里,他带着冬季药钱去抓药,路上和往昔相同,东逛西荡,一趟路走成三倍远,反正王爷不在府里没人管他什么时候回去。
账房交给他近万两药钱。几张千两银票,几张百两银票,金元宝、银碇与碎银子。
冬近了,存下来的月例钱托了人带回乡下给娘,还有部份药钱也一起送了去。
他进王府后娘再不曾有所回音,不知是怪他,或是不敢打扰他在王府里的日子,生怕有些什么将有变化。
大师兄成亲在即,聘金短少些许,也由药钱里补上了。
前些日子的药全是他去抓的,他了解药钱怎么算,一帖药一两银子就穷人家来说已是买不起的数,一日三帖冬季不超过百日,即便冬药比往昔贵一倍,千两已能应付根本用不着近万两。
或许,他低估药材的价格了,亦低估冬雪考验。
那趟路里,晓龙低头望着袍上好似发着光的鲤儿,他身子底差但穷困,从来没想过自己该是畏冷的,但这天穿著裘衣,暖和了胸肺,咳声渐歇。
再走几步遇了几个乞儿,想着曾与娘流落街头时的事,那药钱,被他化散了些许,些许复些许,看上去仍比往昔捧过的银两多,往昔都这么过了,有这些银子度个冬日怕什么。
进了,又出。
大夫望着他神情微缓。「王爷派人吩咐了,这可是特别到山里找来的……」
他望着大夫的嘴张张合合,楞然,连王爷早先订好要他拿回去的是什么,都未曾听清,倒是药钱听得心惊。
扣除那珍贵药材,只够抓两天的药。
大夫要他一日三餐喝,共六帖……银子,没了。
拎药回府时他发着怔,一冬的银子变成六帖药,他该怎么像王爷交代,说他拿药银送回家乡、送给大师兄并普渡众生了?
老天保佑,他今年千万别生病。
那天,他没敢喝药生怕六帖过不了一冬。
隔天,想起旧日上山采药的事,拎着篓子就往山上跑,新制的衣衫却一件也不敢穿,害怕弄出个口子来得心疼老半天。
傍晚回府时收获是不少,但喉头总觉得怪怪的,熬了帖药喝下也压不住,硬是咳了整晚,隔天早上又熬了一帖,才稍稍好些。
六帖药转眼去了两帖,晓龙没胆再吃,接下来几天喝的全是山上采来的,可效果怎会有名医良方好,咳咳停停,停了又咳,转眼入冬。
王爷从南方归来后直接进宫,回府后则关在书房里处理积下的公文。
晓龙害怕药的事情被发现,整天待在屋子里没敢外出,可天气愈来愈冷,初雪的夜里,长咳终转成热度,侵袭四肢百骸。
约莫是烧得昏昏沉沉,让他忘记自个儿是岳王爷买回来暖床用的工具,忘了他躲不了一世,王爷终会传他去。
丫鬟来唤时他昏着,没人扶持的后果是一头撞上门柱,好大一声却不会痛呢,竟然不会痛呢。
披上绣面披风,飘然似地飘至王爷跟前。
看见王爷时晓龙乖乖行礼,却瘫在凉凉地板上,吃力地仰眸望着王爷,似着爬起却无力,挤出笑容亦无法。
眼睛慢慢地从地面上悠游的绣花鱼往上抬,顺着王爷的长袍,最后停止在他娟秀面庞上,定定地,不动。
王爷生气了,为什么生气呢?因为他没有依礼而行吗?或是发现他挪用药款的事了?
为什么会生气呢?如果他是岳王朝朝暮暮不忘的燕儿,岳王爷还会气吗?会吗?真的会吗?
心底凄凄地,原本拉不开的笑容却自然形成。
像看锦鲤时一样,即便鱼儿不理他,他仍看得痴啊,呆了。
他,喜欢看岳王爷。
蓦地,额前覆盖上王爷凉凉的手,王爷阴鸷神情又沉下几分。
好看的唇张张合合,可他已听不出王爷究竟在说些什么,仅是吃吃地笑,笑。
醒来时,人在床上,外头起着药炉,大夫坐在床头,王爷端在不远处,背向着他,不见表情。
但从众人凝重表情里,晓龙轻易得知岳王爷正在发火的事。
被、被发现了吧,发现他偷偷挪用药钱的事。
眼睛眨了眨,惊见他不敢碰的珍贵药材,被拿去入药了。
是,给他喝的吗?好贵好贵的药,他可以喝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在他挪用药钱之后还……
平素对他不理不睬的大丫鬟轻巧扶起他喝药,大夫还在,跟王爷说了几句话后带人回去抓药。
药喝完了,大夫走了,王爷仍背坐着。
「账房支了多少银子给你?」
质问,终是来了。
「一万两。」晓龙轻声响应。
他不敢奢望王爷了解一切后还会对他好,如果终要离府,让他再看他一眼吧。
话一落,王爷没责骂他,沉声让人带账房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爷那架势像遭殃的是账房先生而非他。明明、明明是他把钱乱花掉的啊。
「是我不好把药钱花掉……」他想说点什么,又无法好好表达清晰。
「有工夫说话不如留着神养病!」岳王爷声一沉,房中更加寂静。
惊得晓龙紧紧闭上口,无声沉默。
账房一来,立时跪到王爷跟前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一名曾在王爷身边出现数次,俨然是心腹大将的少年捧着帐簿跟着进入室内,立在王爷右侧,听候指示。
「我吩咐给多少药钱?」
心腹少年翻着簿子答曰:「二万两银子。」
王爷冷然一笑,账房已头如捣蒜地磕在地上。
账房,仅支了一万两银子予晓龙。
「这屋子里究竟谁是主子谁是下人,怎么,是由你们决定的吗?」
岳王平平缓缓的声音让众人跪成一片,仅剩心腹少年站在他身边。
「晓龙是我房里人。」
淡淡一句话是种宣告,正式订了晓龙的名份,他不是随人呼来喝去的仆佣,是岳王爷的房里人……呵。
「我不在,府里就数他最大,想在府里长久待着给我好好认清楚谁是主子。」
这话,并非说给房内众人听,而是说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听的,因当天王爷就将欺过晓龙的人全给撵了出去。
入了冬,歪在床上的晓龙成了府里人人争相奉承对象。
大夫来过好几次,吩咐他好好休息,药总有人煎好盛来,热烫烫地盯着他喝下,更别提那些名贵补品。
居所仍在原来的地方,但王爷有空会过来坐坐,或是命人用大盆盛来锦鲤,供他盯着看。
却不知道比起锦鲤,晓龙更喜欢看王爷漂亮的脸。
有时候仅盯着王爷的脸瞧,瞧着瞧着魂都飞了,连王爷在说什么都不晓得。
他,喜欢王爷,好喜欢。
王爷……不,是凛谦,那天晓龙呆呆地瞅着他的脸,忽然听见王爷说他该改称呼了,叫他的名字凛谦。
凛谦,那天他究竟唤了多少次呢,这两个字比蜜更甜,比花更香,比锦鲤更美丽。
凛谦、凛谦、凛谦、凛谦……他好想这么唤着,一辈子。
呵,一辈子。
后来的日子快得像箭,凛谦对他很好,身体也好很多,即便是大雪满天的冬日也没再咳得要命,就是每天喝药、喝药、喝药的,喝得连知道药贵,懂得珍惜药的晓龙都有点怕了。
可他仍是乖乖喝了,生怕再病下去不能侍候凛谦。
他虽然怕痛,却喜欢依偎至天明的温暖,好舒服。
更喜欢天蒙蒙亮时,细看凛谦端丽五官,据说他是肖母的,和年轻时的太后生得有七八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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