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闻本以为他是要拒绝了,结果箫中剑却将伞放回去,侧身从门背后拿了扫帚带进来的雪几下扫出去,而后走进来,关了门,坐到朱闻床边的凳子上,道:“我在医馆学医帮忙,给你换了药自然要回去,你不必愧疚。”
“那你现在要走吗?看你脸都冻红了,不多休息一下?”朱闻有点失望,不过这是他早料到的了。
“你不是让我跟你聊天么?”
朱闻很疑惑这人是怎么当上太子的。南国皇帝箫振狱虽没立后,好歹三个皇子还是有的,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在状态的。
“箫兄啊,朱某斗胆,很想问一个问题。”
“嗯?”
“你怎么整天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箫中剑神色一动,朱闻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言之事,朱兄可否就此打住。”箫中剑把头瞥到一边,冷冷道。
朱闻忙道:“啊,没没没,我就关心下你。如有冒犯,很是抱歉。但是,人遇上了什么事,藏在心里就会生霉,还是说出来好啊——箫兄别误会,我没逼你说,朱闻只是提个意见而已。”
箫中剑点点头,难能可贵地勉强地笑了,“多谢朱兄关心,只是这个事现在不能说。”
“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说说除夕吧。箫兄陪我的话,你亲人怎么办?”朱闻很想知道箫中剑的底线在哪里。这又是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果然,箫中剑闻言一顿。外面的雪压断了枝条,“啪嚓”一声之后,便是簌簌的雪落之声,很快恢复了宁静。
朱武最开始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只当箫中剑是忽生了了南国人古怪的多愁情绪。但很久之后,他再想起那句话,忽然发现,那背后隐藏着的,正是他花了半辈子去追寻的秘密。
“朱兄,箫某乃是孤独之人。”箫中剑那么说的时候,屋内烧炭的声音都湮灭了。
除夕
“朱兄,箫某乃是孤独之人。”箫中剑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是昔日趁太傅转过身的时候和两个兄弟打闹的情景。那时他朝三弟的方向扔了一团纸,纸上写着一首嘲笑太傅大老粗的打油诗,不料失了手,纸团从窗口飞了出去。而后就见父皇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门口走进来。
他以为会被责骂了,没想到父皇却是来叫他们三日去吃饭的。他记得那日也是大节夜,宫里到处张着彩灯,桌上只有他们三兄弟和父皇四个人,连宫女太监都屏退了。
他到最后也没有被责罚,那件事却一直藏在他心里让他分外不安,最后化成一股力量,让他不敢再犯了。
在宫中的时候,他常能在书上读到三十夜里的各种风俗,心中分外好奇。而这是他在外面过的第一个除夕,心里却倍觉凄凉。
他一面听着朱闻在那里絮絮叨叨,像是要把闷了好久的话全都倾倒出来一般,一面安静地打扫屋子。
“这屋子挺干净的啊,箫兄何不休息一下?说说话嘛。”朱闻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古怪。
箫中剑并不知道朱闻怎么看他的,但他至少看得出来朱闻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百姓。所以他也没提这件事。朱闻有双异常敏锐的眼睛。
“我有在听,”箫中剑把抹布挂到门背后,将扫帚拿了出来,“大年三十打扫屋子是习俗,跟干不干净没关系。”
“啊?哦哦哦,”朱闻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又不是你的屋子,一般人家都是打扫自家吧。而且我又不住在这儿。”
箫中剑拿着扫帚东一下西一下,一看就知道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忙了半天也没见分散的灰尘集中起来了。
“我是住在这儿啊。”他忽然直起身,愣愣地看着朱武。
“啊不对不对,这里这么小,你应该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医馆之类的地方。”就朱闻的判断来看,他虽还没出过这屋子,但这四周安静异常,偶时还能听到树叶翻起的海涛声,这显然应该是在山上。
“前段时间镇上闹瘟疫,医馆忙不过来,半夜都得出诊,所以我在那边暂时住下也好帮忙。这间才是我的屋子。”箫中剑看朱闻有点吃惊的样子,也觉得很有趣,但因为那件事,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只得埋了头继续扫地。他脑中总是萦绕着一副想象中的画面,冰天雪地的某处,摆放着一位仙女心碎的尸体。而这画面带来的寒意,却在他见到朱闻的时候短暂地消失过。所以他在莫名中,即使拼了命也想把这个人救回来。
这或许是因为那双死死抠着毫无缝隙的青石板路的手,又或者是布满他全身的混杂着泥泞的鲜血。
他能在朱闻身上感受到一股凛冽之气,而这正是与那常驻于他胸中的钟粹宫的阳春三月截然不同的。
那样的凛冽之气之中所夹带的杀意,并不为他所喜。
他眼中的世间,正与江南的细雨流水一样,纵然千姿百态,也能在彼此的交融中和谐相处。
所以他并不明白父亲威逼利诱地要他学武的原因。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学过。
打扫完后,他将红纸铺开在桌上,从柜子里取来砚台磨好墨,开始想要写什么。
宫中没有贴对联的习惯,所以既然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他自负文才,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展露的机会。
虽无欣赏之人,看样子也知道床上那个朱闻是不懂这些的,但自己看了高兴就行。
将屠苏酒倒给朱闻喝了之后。对方对药酒表现出来的嫌恶之意反倒让他心中一动。
“为什么还有这种酒。那种掺了水的假酒已经够了,现在还有这样味道古怪的酒,简直是有负酒之美名。”
“你习惯喝烈酒?”
“啊,嗯。是的,烈酒比较适合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豪气。”朱闻已经从床上爬出来了。现在他穿的衣服是箫中剑照他原来那件的样式重新找人做的一件。那日箫中剑用纸包了一件血衣去裁缝店,还把那老板吓得脸色惨白。
见朱闻因连日未曾下床而双脚发颤,箫中剑上前去将他扶住。
“我已找了辆马车,车夫不愿在除夕做生意,所以待会儿出去只有我来驾车了。”
“你行吗?”朱闻怀疑地看着他。
“昨天稍微学了一下。”箫中剑不甚在意地说,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一杯那所谓难喝至极的药酒,“晚上我们先去师傅家吃饭,而后可以四处看看,县太爷好像是要放烟花。”箫中剑把酒放下之后,再看了朱闻一眼。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看来虽坦荡直率,但总让人觉得没底。
不过他并不真的在意这些。
出门之前,朱闻坐在镜前梳自己的头发。一两个月没动手挽过髻,手也生了,弄了半天仍是歪歪斜斜的。
箫中剑看不过去,便走到他身后将梳子拿过来。
“你坐好。”
朱闻受宠若惊地回头看他,他从后捧着朱闻的两颊扶正了,道:“别乱动。”
朱闻讷讷地应了声好。
其实梳髻这种事箫中剑自己也不太会。他常年卧于病榻,大部分时间都散着头发。就算真有什么场合需要梳髻,当然也不用自己动手。但他认为朱闻是江湖人,不比他手巧,这种简单的事情自己必然做得比他好很多。
他袖口宽大,轻轻一摇便会兜起微风。正当他焦灼于前方那人脑下那几束从他指尖滑下的发丝时,朱闻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凑到鼻尖嗅了嗅,道:“你袖子里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那是兰泽的味道,我放了一些在衣柜里面。”箫中剑本不奢望朱闻会理解这些文人的爱好,但多日相处下来,他又觉得这人与普通的江湖人不太一样,显然是受过教育,并对天下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的。故当他提到这个的时候,心中也隐隐地希望朱闻可以明白。
“好闻是好闻啦,大男人搞这些玩意儿也太矫情了。”说着朱闻就把箫中剑的袖子抛开了。
箫中剑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二人直至日已偏西方把一切打整停当。那时箫中剑的手已酸得发麻了。
门外的马尾松和松树下的桂花树都压了雪,就连远处的白草也被雪盖住,不见了踪迹。夕阳的橘红色落在湿润的雪面上,零碎地反射出金色的光来。
箫中剑的这间屋子坐落在低山顶的小块平地上,站在门口极目望去便是连绵无尽的山峦侧峰。雪是从昨晚开始下的,一直到下午逐渐停歇。所以此刻这些山峦都覆盖了一层白色。
箫中剑以前只在进贡的画上见过这样成片的山雪之景,现在亲眼看了,眼前的景致便和画中留白出来的绒雪有了交相辉映的感觉。
朱闻见他看得出神,忍不住去问他在看什么。
他瞄了朱闻一眼,冷冷道:“你不会懂的。走吧,吃饭去。”
被他这么一说,朱闻倒是愣住了。
其实也不难猜出,箫中剑是在为刚才他说那兰香的事生气。
找来的马车虽无精雕细琢的花纹,但内部铺了绣垫,坐起来极为舒适。只是驾车人的技术堪忧,一路也是颇为颠簸,有好几次都因控制不了马的走势而行错了路。
他们住那间小砖房搭得相当简单,外面看是一间,里面看还是一间,连个客室都没有。厨房修一旁,也没跟主屋连在一起,相当之小。
“箫兄,我想问件事。”朱闻的口气听来像是憋了很久才终于问出来的。
“你说。”箫中剑此刻手忙脚乱,应得也很仓促。
“过年之后你就要在自家住了吧?”
“啊,是。”
“那你要睡哪里……啊不,我是说,我要睡哪里啊?你想把朱某甩在医馆吗?”
“说什么呢。”箫中剑皱起眉头,马又叫了一声,掉头就走。
“不是啊……箫兄,我是说……”
“那木板床不够大?”
“没,没,没什么。箫兄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箫中剑并不知道朱闻在问什么。他睡眠不好,一旦有什么变动就会睡不着,所以他在床的设置上是吩咐人尽量按宫中的样子制造的。而钟粹宫那张床的尺寸,睡三个大胖子都足够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朱闻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问题,源自于北国的风气。北国男人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若有朋友来访,大家睡一觉,行行房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朱闻想到箫中剑是南国人,应该不会惯于这种风俗才对,却没想到南国文人知己之间有抵足而谈同榻而眠的习惯,并不涉及肉体。
可见道路上的雪被扫到两旁之时,便已入了小镇,此时日已西沉。
因为瘟疫刚过,镇上较之往年略显冷清,即使是聚在自家门前谈天,也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气氛。
不过这块邪云并没有吹到医馆上方。医馆里倒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箫中剑离宫逃到这个镇上之后便一直跟着镇上这位颇有名气的补剑缺大夫学习医术。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和太医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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