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日益逼近的太子大婚,他手中拿着文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中回放的尽是昨晚和萧无人寝殿里的对话。
太子寝房窗外的桃花已经开了,一起风就会有艳丽的花瓣飘起来。夜里萧无人在书桌上留了盏长颈灯,花瓣落进来时正好掉在铜灯上方,一会儿便被烫得发蔫了。
朱闻看萧无人在书桌旁翻月漩涡的来信,而后便听他道:“这几天三弟一直没有回信。”
“也许是因为战事频密吧。”两国还没打几场,场场都是满当当的败绩,可谓损失惨重。萧无人担心也是正常的。“泷王身手那么好,不会有事的。”若泷王有什么事,大约整个京城最先知道恐怕是他。
“我担心的不是他会遇到什么危险,而是他跟恨不逢。”
当时朱闻和萧无人就月漩涡的问题讨论了好一阵,没想到次日早朝就传来了休兵的消息。连连战败让主和派抓住了理由,萧振岳左思右考终于答应遣人去跟北国商量谈和的条件。不过人选还没定下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朱闻苍日的工作也算告一段落了。冷霜城和他的交涉他现在有点反悔。但这件事以后也不该他亲手处理,所以他大可当做完全与他无关。
他总不能等到南国亡国了再走人。他有一种非常清晰的预感,今后亲自举兵南下的人将是他自己。
他想傍晚之前就有可能收到父亲催他回去的信。
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不想走了。
萧无人的事还没解决。
是要坦白跟他说?还是将人带走之后再说?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想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但将人带走这件事是刻不容缓的,他不想眼见太子大婚的盛况。
想了很久,他决定先说,说完之后,无论萧无人作何反应都要将人带走。
做下这样的决定之后,他几乎一整天都是恍惚的。脑中不断设想萧无人听他袒露身份之后的反应。
月会之后,他趁萧无人还没回宫,加快步伐一路往宫外跑。
然而行至正阳门外便被手下的武士拦住了。
那武士挑着卖荷花糕的担子,让斗笠掩去了大半张脸,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地问要不要荷花糕。
朱闻苍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道:“荷花糕不是用担子挑着卖的,你下次还是换一样东西吧。”说着便蹲下了开始挑他担子上的糕点。
“客官,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换。”
“什么事情让你连糕点都选错了?”朱闻苍日将做工细致的糕点举起来,像挑鸡蛋似的迎着阳光看了看。
卖糕点立马换了种语言,低声道:“萧振岳要彻查冷霜城杀人抢人的事,冷霜城刚叫了我们几名兄弟去做掉那姑娘一家。可殿下您的朋友也在那儿,我们不肯,他就让自己的手下去了。”
这话还没说完,朱闻苍日手中的荷花糕已经完全变形了。
“他还真敢。”说完,他眯着眼睛站起来,急急朝那姑娘家奔去。这卖荷花糕的担子也不要了,赶忙跟在了他身后。
往民女家奔去的路上,朱闻苍日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眼前闪过一片血光。
萧无人有事。
他莫名地感受到这一讯息。因此而加快了脚步。脸色和眼神变得凌厉而痛苦。
那民女家在城西的一堆烂瓦房里。那附近非常荒凉,人烟稀少。
女孩家门口有几级石阶,石阶边缘时小小一圈篱笆,篱笆上绕着几根牵牛花。
朱闻苍日赶到的时候,初发的牵牛花苞已经染了红色的血。
他几乎可以根据这院子里凌乱的血迹描绘出当时的情景。
那时萧无人必定在跟这女孩聊这几朵花什么时候能开,怎样栽种才能让花开得更好。冷霜城的手下此时便忽然从房子后面窜出来,一刀砍向这女孩。
而此时的萧无人必定会仗着自己不会死而替女孩挡下一刀,而后负伤携着女孩一路逃窜。
朱闻苍日沿着血迹来到屋内,地上趴着两个人,朱闻苍日深吸了口气,蹲下去探二人的鼻息和皮肤的温度。
已经死了,但皮肤还是热的。想来事发不久。
也许当时萧无人拉着女孩往屋内跑,一撞开门就看到了量具尸体,于是从东面的厨房穿出去,一路往后院跑去。
朱闻苍日来到后院,院子里仍然四处是血。这些血应该不只是萧无人一个人的了。
他仰头看向后山的竹林,对身后的三个武士道:“他们应该还在山上,把人救下来。这是任务。”
“是!”
对北国武士来说,任务就意味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成则成矣,败将殒命。
朱闻苍日此刻已是气极怒极,万分着急了。
他一路砍去挡事的竹枝竹叶,总算在半刻之后听到了刀剑之声。
闻声奔去,却见那姑娘背着浑身是血的萧无人惊惶地看着周围的杀手,眼中竟是不顾一切的决绝。
朱闻即刻拔剑上前,他那三个正在别处搜索的武士也在此时赶了过来。
朱闻也不管其他人如何,一步上前将萧无人从那姑娘背上捞过来扛到自己身上,回头对姑娘道:“要命就紧跟着我。”说着,让他的武士杀开一条血路,从包围中逃了出去。
那女孩日前所见的朱闻苍日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较之冷淡疏离的萧无人,她更愿意和朱闻说话。以至于今日见朱闻没来,还略微有点失落。
她实在没想到,真正冷淡的其实是朱闻。她甚至有种感觉,朱闻苍日对她并没有好感,也毫不在意她的生死。刚才说那句话,只是施舍而已。
但她是要活命的人,为了生命受施舍,并不是可耻的事。所以她紧紧跟在了朱闻身后。
太子殿下受重伤一事一下子惊动了整个皇城。
大婚婚期延后,萧振岳按下手头的一切杂事,开始彻查行刺之人,并顶住群臣的压力,下令要侍卫营两日之内把六品以上侍卫的名单交上来,亲自一个一个地点名换人,力图在半月之内重振侍卫营。
当日跟在萧无人背后的几个侍卫在刺客来了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说跟他们没关系都难。
“父皇那样做只怕太急了点吧。”萧无人身上多处被捅穿了,回来的时候可谓体无完肤。醒过来也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而他醒来的时间也不多,次次萧振岳都守在旁边,朱闻苍日十一点亲近的机会也没有。
今晨好不容易遇上了萧无人醒来的片刻,细细跟他把最近的事说了,萧无人听后也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朱闻苍日将他瘦弱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希望这冰凉的触感让自己多冷静一点。
“我也觉得,冷霜城扎根已深,忽然要连根拔起,难保不会惹他狗急跳墙。”朱闻将这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明知是谁让你伤成这样却找不到证据抓他,这种恨意若无处发泄只会招致更大的痛苦。”
朱闻已和冷霜城彻底交恶。
冷霜城近日将冷醉锁在房里,冷府四周也加强了戒备,怕的就是朱闻苍日遣人报复。
而现在,他只怕已经开始着手谋反的事了。
至于朱闻本人,最近倒没有什么动静。一方面是他本职工作已经做完了,另一方面则是萧无人受伤,他没有心思也没这个精力去关心其他人。
“对不起……”他低头靠到萧无人的枕头旁,“若我一直跟在你身旁,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竟然还放心了那几个侍卫……”
萧无人抬起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虚弱地道:“我没事。要是你在,说不定只会更麻烦。这世上不会死的人只有我而已。”
朱闻苍日不再说话了。他睁着眼睛看着近处的萧无人的轮廓,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春草
萧无人受的多是皮外伤,伤及肺腑的地方也都避过了要害,十天之后便能下床走动了。
那时钟粹宫的春花都开了。猫大人每日都在忙碌,希望等到萧无人起来的时候能看到满园春色。
而北国此时仍是朔风阵阵,雪如霜刀。朱皇在这十日以内,连发五封信要朱闻动身回国,说是收到消息南国将有大乱,即使是朱闻这样的身手也难保周全。
但朱闻将这些信都放进炉子里烧了。无论什么样的动乱也不能让他在这种时候对萧无人做出什么来。萧无人现在的身体还经不住舟车劳顿。
“寂寞侯大人好像已经到光州了。”光州是去临腾的必经之路,两日之前,这封信就送到了钟粹宫。朱闻苍日将放在桌上的书函递给正坐在床上摆了张小桌子喝香菇鸡米粥的萧无人,“你真的不用我喂你吗?”他将信放在桌角,抬眼看向动作迟缓的萧无人。
“你去把窗门打开。”这几日为防萧无人受风,寝房的红漆木窗一直都关得死死的。
“初春风寒,金大夫说你不能受凉。”朱闻苍日小小地反抗了一下,但见萧无人放下瓷碗,不为所动地去拆信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将窗门打开了。
窗门一开,清新的空气就携着被挡在门外的桃枝涌了进来,一扫一室的病气和阴霾。桃枝柔软而带着弹性,“啪”地一声抽到朱闻脸上,那张脸立马就起了一条红色的印子。
飘进窗来的花瓣除了桃花还有白色的梨花。
“无人……”朱闻揉着脸又坐回床边,萧无人将信放下,笑着伸手替他揉了揉。
“你不是一向很灵敏么?”
朱闻苍日瘪瘪嘴,探过头去看摊在那里的鹅黄色信纸,“寂寞侯讲了什么?”
“他说自己可能无法如期上任了,光州不太平,他在那里估计要耽搁一阵。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他没有具体说。若真出事了,父皇那边应该会有消息来吧。”萧无人低下头来,眼中染上一层忧虑,“光州有什么事我倒不担心,只是他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这封信上的墨迹显得有几分虚浮。”
“不用担心啦,”朱闻苍日拍拍萧无人的肩,“在陵州的时候他不是连血都咳出来了?精神倒好得很呐。”
萧无人摇摇头,道:“你不明白,他一直在吃的正是让他强打精神的药,他说,病治不好,总不能自己看起来病怏怏的。”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他在信中附了首诗,我得答他一下,帮我把笔墨拿来,写完了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近日来月漩涡那里也出了点事。大约是因为和恨不逢矛盾积深了,萧振岳下的收兵令传到他耳里时早变了样,加上萧无人这段时间一直缠绵病榻,也没有给他来信,对于京中的状况,他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晰。
所以恨不逢忽然要班师回朝的时候,他跟人吵得差点打起来,抛开恨不逢那些纸上谈兵的兵阵,带着人马用野战之术跟北国打起来。
可巧的是,大半的将士都愿意追随其后。所以回来的恨不逢可谓大书特书地将月漩涡污蔑了一番。
几场仗连连获胜,朝中有人欢呼,但稍微明白一点状况的人也对此感到忧虑。萧振岳更是气极,他本打算让月漩涡带暗卫回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