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日晚上月漩涡又来了一趟,说要他回去。他看了朱闻一眼,说要月漩涡再给他半年时间。
第二天他便和朱闻步行至镇外陵河的渡头,登上为节日特设的橹船,同一船的少年男女一路驶到陵河与运河交接处的陵州坝。
春来花发,岸边长满了色泽浓艳的芍药,水中流动着上游飘落下来的桃花瓣,望过去,江里江外都是一片红艳。
箫中剑前几日往陵州买了一把琴,这日也让朱闻替他抱了来。
两人寻了处较为安静的地方坐下,箫中剑便开始弹琴。朱闻一面听他弹琴,一面昏昏地倒到了他肩上。他手臂因此受了阻碍,弹了一曲便停下了。
“怎么不弹了?”朱闻就着靠在他肩上的姿势一仰头,鼻尖擦过了他下颔的轮廓线,平稳的呼吸洒在了他脸部最柔软的皮肤上。
他本想说你这样靠着我弹着也累,吐出口的却是“你看那边林子里”。林子里的一对青年男女正在交换芍药。
这是常年在宫中生活的他难以见到的情景。女子羞涩的笑容,男子按捺不住的喜悦,自由而充满野趣的环境,不管是钟粹宫,还是整座皇城,这都是不会有的。
每年的三月三日,皇城并不似民间这样充满了欢乐。因为自二月起,举国上下就会开始大选民女纳入后宫,而三月三日这天正是最后的甄选。
无论是被选上的还是没被选上的,总少不了一片哀声。
箫中剑本人就曾在自己宫中见一名宫女为次日哭泣过。
“因为我姐姐她选上了。”那女孩哭得帕子都湿透了。
他明白宫中的空旷与寂寥,更明白后宫女子一日重过一日的孤独。他的父皇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实则很少踏足后宫。
“我和她也是这样私定终生的嘛。”朱闻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就撇开目光,又倒回原来的位置。
箫中剑很喜欢听朱闻将他和他曾经的爱人之间的故事,但他讲得越多,自己又会越发地觉得烦起来。
“我们算是无媒苟合的哦。”朱闻笑道。
箫中剑不知道北国其实没有说媒,跟没有南国这么浓厚的贞操观念。只是朱闻也算贵族出身,这方面的限制比较多一点而已。而箫中剑听到朱闻这么说,心里自然会感到惊讶。
“江湖人果真豪放。”这是他最后的论断。
最近他也有注意到朱闻在镇上常是行踪飘忽,行事缜密,倒不像他所说的“豪放的江湖人”了。
“可到最后这个女人不仅夺去了我的童贞,还把我抛弃了。”朱闻“啧啧”一个劲儿摇头。
“那你现在还难过吗?”
“哪有会长久不灭的痛苦?我本来打算回去之后抢也要将她抢过来把天地拜了关进洞房里的,现在又觉得还是尊重她的意思好了。看到箫兄你,朱某该有的烦恼都统统甩到九霄云外去啦!”
箫中剑也不知为何,近日来朱闻特别粘他。虽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一见到他就开怀的笑了。意识到这点时,箫中剑心中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荡开一圈圈涟漪,而后他就不假思索的开口了,“可如果人生就停留在一点上,在无所谓未来,只拥有过去和今天,那心中的伤口不就会越来越深吗?”
朱闻苍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便进一步地解释道:“我是说,如果一个人他长——”箫中剑就是在这里忽然打住的。这是一个只有他和父亲知道的秘密,他没理由也不能够告诉任何其他人。
“他常什么?”朱闻见箫中剑神色怪异,又追问道。
但箫中剑只是摇摇头,迎着吹过来的风叹了口气。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在这个人面前再无法长久了,就如他们此刻平静的生活一样。
饿了一天的肚子,次日清晨便见山下小镇再次升起了炊烟。
这座山附近很多坟墓,他们只需往下走到岔路口便能看见满地的白色黄色的纸钱。
昨日天气阴沉,箫中剑本以为要下雨,但没想到,在清明时节,天空却忽然放晴了。春光明媚,比起仲春三月还灿烂。
他忘了前日补剑缺跟他说自己要去上坟今日不用来的嘱咐,待敲了门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意。
或许是因为早上跟朱闻东拉西扯地闲聊,加上一路上朱闻都握在他的头发感叹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头发,像披了一头银河一样。到后来还凑到他脖子里嗅来嗅去,弄得他十分不自在。神思飘远了,也就把该记得的都忘了。
以往每年的清明,他都是和大哥三弟以及好友宵与寂寞侯一块儿过的。五个人聚在一起也不会像往日一样谈论无关紧要的诗文,反倒各自抱只雄纠纠气昂昂的鸡来斗。
而今年自己却只剩了一个人。没有他这个人,其余四人想也是组织不起来。月漩涡此刻说不定仍因为无法回去复命而在外游荡。
心中忽升起的寂寥感觉让他很难受,想到镇上还有个朱闻,他便认真地寻起人来。
一路上,他脑中闪过了两年来一直卧于病榻的经历。太医诡秘而惊慌的眼神,自己急于恢复而屡屡受挫的失败。以及最后在知道原因时那种忽如其来的狂喜与接踵而至的巨大恐惧。
他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最后被恐惧和痛苦压倒的心情,更不指望带给他这种心情的父皇。
而这段时间,他出乎预料地觉得朱闻是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的。虽然胆怯于他知道这个秘密时可能会出现的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但箫中剑仍决定在找到他时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以前总不信清明时节该有的凄凉氛围,而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难得放下戒备却又忽遭背叛的痛楚。
清明节明媚的阳光,只让他觉得炫目。
他是在驿站看到朱闻的。
那时朱闻正在和驿站的一个马夫说话,用的却是他完全不懂的语言。他自幼学习各族语言,也相信在周围的十几个国家里,没有他听不懂的言语。所以他可以判断出,朱闻使用的是一种只流通于特殊组织的暗号式的交流方式。
两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即使没有穿甲,也会让人立即联想到训练有素的军人。
马夫走后,朱闻转过身便看到了他。
他如此站着,明明没有动,却仿佛听到了青石板路上空洞的脚步声。
朱闻笑着走过来,拂去落在他肩上的纸钱灰烬,道:“你不是在医馆吗?”
“师傅去上坟了,医馆没人。”
“哦,街上也没什么人,都选在同一天去上坟啊。”
“今天是清明节,朱闻。”箫中剑摇头道,“据我所知,整个南国只有武官才不过清明节。”
朱闻一愣,叹了口气,放弃再装傻了,“我家不是武官,太子殿下,臣是朱家的长子,您常年居于宫中,也不关心朝廷的事,大概还不知道朱家有个儿子叫朱闻苍日吧。”
“然后呢?”箫中剑眯着眼睛,冷冷道。
“臣很小时候不知从哪里染来一身天花,一直关在家里后院不见人。去年不知怎么忽然就好了,到后来脸上那些东西都消得一干二净了。于是臣父就上朝替臣请了个侍卫之职,半年前才调到钟粹宫当门卫。结果还没做多久,殿下就不见了。于是臣就请命出来找人。”
“果然是你……”箫中剑笑了一声,“那日蹲在房顶的人,果然是你。不要告诉我你蹲在那里是为了见我长什么样。”他对于那日露在朱闻颊边的被月光照耀的鲜红头发有着深刻的印象。但在初遇朱闻那一刻,他对那段回忆选择性地忽视过去了。
“这个原因,臣能不说吗?”朱闻苦笑道,“臣绝没有冒犯太子的意思。那件事关乎臣一家老小的性命。”
箫中剑想大概是皇帝或暗卫的密令,摇摇头,不愿再作多想。
“多谢殿下。”而后朱闻像是放了心一样,开始说自己守在钟粹宫大门口,多次欲睹传闻中太子殿下天人般的风采却始终不得机会。那日晚上那一面因为太远,也太模糊了,心里很是遗憾。而当他第一次见到箫中剑的时候,便可以肯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萧无人。”箫中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中听他口若悬河地说了很久,直到他终于停下来,才慢慢开口道,“朱闻苍日,回宫之后,若无旁人在场,你不可称我作殿下,我有名有姓,叫我箫无人。”
那是朱闻苍日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箫中剑在想什么想要干什么。他说这样的话,就像是已经原谅他了一般,但面前的箫中剑箫无人冷着一张脸,明明就在生气。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一般侍卫,但你最好不要再骗我。”箫中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还有,此时我还没有回去的打算。”走了一截他又停下来,补充道。
那个时候的箫中剑并不知道,彼时的朱闻苍日已开始盘算他两人的一生,朱闻是这么想的:他一生至少会背叛这个人两次,不能再多,也不可能少。但那之后,他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包括箫中剑本人。而这便是第一次。
树血
接到朱皇的消息时,朱闻正在给箫中剑的花浇水。
那时箫中剑去了医馆,他没跟去,便一个人在屋子周围转来转去。那周围一圈被箫中剑开垦出来种了些花,疏落有致的布局,颜色搭配也是随意之中越见精巧。
之所以会在那里浇花,并不是箫中剑让他浇。这是他自己揽上的活儿,为了讨好那人。
那人自揭穿他身份后便再也没跟他说过话,至今已有十几天了。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文人墨客也来过好几拨了。先几日朱闻仍如往常一样跟箫中剑一块儿去镇上,但一路上人也不理他,凭他怎么说,都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到后来朱闻也自觉没趣便不再跟去了。
没跟去就浇花,希望花开好了,自己向箫中剑邀邀功,箫中剑就会原谅他了。
他放下水壶,拆下绑在鹞子上的小纸条。瞥了一眼就到厨房丢柴火里烧了。
朱皇登基之后,他该叫他父皇了。纸条上写的是父皇要立他为储的消息。而作为对他二弟的补偿和安抚,九祸将会带着个众人都知道父亲是谁的小男孩嫁入旱魃帐下,婚礼将在盛夏举行。
北国民风剽悍,这是他在来了南国才有的感觉。一个已经完全属于他的女人到最后竟嫁了他二弟——这在南国必然是绝不可能的事。
那时他胸中泛起的愤怒恍如雨天的雷火,一路烧到了北地都城。
他闭上眼,狠吞了口气,庆幸箫中剑此刻没在身边。
他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那人敏锐缜密的神思。
将水壶放下之后,他回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在书架上翻了几本书来看。希望借此可平定自己的情绪。
此时门被叩响,他放下书起身开了门,外面正站着个红发白脸的年轻书生。朱闻想是来讨水喝的。因春色到山间游玩的文人不少,经过这间小屋常来讨水喝。有一两个去年秋天时就来过,跟箫中剑颇有些交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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