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趁机想自己的事情罢了。
所以,他对教堂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流川走了进去,教堂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二、三十个人,牧师正在诵读经文。
他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进来当然不是为了听祷告。
他只是觉得这里很亲切,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能好好想想自己刚才做的决定,以及茫然不可知的未来。
过了不知多久,牧师的演讲结束了,教徒开始齐声合唱圣歌。
流川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歌词:全能、永恒的上帝,请您仁慈地俯视我们的软弱吧……从永恒到永恒。
他突然想,永恒到底是什么?
这世上,真的有永恒这种东西吗?
流川双手支额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人坐到了身边,于是侧头看了一眼。
他乍看之下,不由怔住了,简直不知如何收回目光。
那是一双他一见就怦然心动的明眸,这时正近距离地凝视着他。
眼神中分明没有逼迫,却排山倒海地向他淹没过来。
是仙道。
仙道朝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也跟了出去。
他们走到教堂后面的法国梧桐树下。
仙道说:“我看到你走进来。”
流川没有说话。
仙道继续说:“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仙道反而一怔:“为什么?”
流川淡淡地说:“国内的法律应该也没规定,已婚的人要把自己贴上标签,逢人告示。”
仙道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想对我的婚姻多说什么,这样,对彩子,还有……对另外一个人不公平。何况,这样的事,你也理解不了。我只是想说,就算是我,也会不自信地以为,可能一生都遇不到可以为他去死的人。”
“但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一个人在反复弹奏一支曲子。我不敢说我都听懂了,但我知道,我很想明白这个人的心。那时,我对自己说,真是幸运,终于遇到了自己一直再找的人。可惜,就算遇到了,时间也会不对。”
流川看着他:“所以呢?”
仙道回视着他:“所以,就算我可以为他去死,在我什么也给不了他的时侯,我不会做出任何承诺。但我相信,既然能相遇,总有一天,我可以把后半生给他。”他顿了一下,“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敢期望,他的想法能和我一样。”
他话虽如此,眼中流露出的意志却出卖了他。
他其实是这么自私地企盼着,对方能接受他辗转在字里行间的承诺。
流川避开他有些炽热的目光:“如果是我喜欢一个人,我不要他为我去死,只要他为我活着就好了。不管隔得多远,活着就好。”
正因为他可以百分之百地体会仙道的心意,怀疑和打击的话,反而噎在喉中说不出口。
即便这时的他,其实对他们的将来完全没有信心。
他想,最低限度,他总可以不面对面地打击这个人。
仙道微笑着没有说话。
他听得出来,流川已经接受了他的承诺。
虽然这承诺,飘渺得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兑现的期限。
但只要彼此都不放弃,总能等到那一天。
然而,就算他再聪明,还是没能听出流川话中有话。
他不知道离别已经一步步地迫近了。
他们走到教堂的大门外,仙道说:“那个音乐会……你应该很明白会有怎样的危险。现在决定退出还来得及。”
流川当然知道,但这可能是他在重庆能为仙道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何况,他已经答应了弥生。他说:“不……我没想过要临阵退缩。我会去的。你也会去吗?”
仙道点了点头:“当然。”
流川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回过身来,看着他:“我说,如果真的有人向我开枪,你会为我挡着吗?”
阳光下,仙道只是笑着看他,什么也没说。
------------------------------------------------------------
重大校园的骚乱事件,于第二天开庭,相田弥生代表被打伤的师生控诉暴徒行凶的罪行。
当天,法庭旁听席上挤满了听众。审判官在通过例行的验伤传讯等手续之后,把那三个指使人判了几年徒刑了事。
这样的结果,相田弥生当然很失望。
正如仙道所说,法庭解决不了问题,但因为《新华日报》和《民主报》等媒体的广泛报道,引起了民众的关注。出于种种目的,尤其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特务的行凶作恶在1945年年底的重庆有所收敛。
这时,前方的战事仍在紧锣密鼓地铺开,后方的和谈却又有了继《双十协定》签定之后,进入第二轮谈判的迹象。
这使很多人心中,又恢复了过上和平幸福生活的希望。
这样的希望,在明眼人看来,可能比肥皂泡还更不堪一击。
但有希望总是好的。
-------------------------------------------------------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流川走进校长办公室。
赤木老先生看到他:“流川先生,上次说的那件事,上海那边有消息了。”
流川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介绍自己到上海音乐学院的事。
赤木老先生把一封信递给他:“这封是上海音乐学院给你的邀请信。我的同学北野是那里的器乐系主任。他在给我的信里说,希望流川先生能早点到上海去,他们那里正缺少像你这样的人。”
流川接过信,拆开看了一遍,抬头看他:“校长,谢谢你。”
至从那次的校园骚乱事件后,赤木老先生显得有点心灰意冷。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好一会儿:“没什么可谢的,是这里留不住你。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流川先生,你去过巴黎吗?”
流川点了点头:“去过。”
“那么,一定对香榭丽舍大街很有印象了?”
“是啊。”
为了参加比赛或者演出,流川曾去过巴黎很多次。
毫无疑问,对于从事艺术的人来说,香榭丽舍大街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地方。
那里既是巴黎最为繁华的主要街道,又因和戴高乐星形广场、协和广场以及卢浮宫毗邻,呈现一派恬静自然的风光。
他突然想到,那次仙道在音乐教室里拙劣地弹奏完《卡农》之后,曾说他去欧洲留学过,会不会就是法国?
他极为肯定是法国,甚至可以想像出仙道怎样走在那条最具田园风情的香榭丽舍大街上,怎样感受赛纳河畔的阳光,怎样欣赏协和广场的鸽子,还有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以及大卢浮宫……
他不由想,他们今生会不会有机会一起到巴黎去?
他捏着那封邀请信,知道这样的机会比什么都渺茫,只能想想而已。
赤木老先生说:“我年轻的时候,留学巴黎,最喜欢去逛香榭丽舍大街。那里宽阔的大街两旁,种满浓密的栗树和梧桐树,沿街是一片片的露天咖啡馆和酒吧。每当看到法国人悠闲地走在街上,广场上的鸽子看到人也不怕,就会想,自己的国人,什么时侯也能这样生活?”
流川想到那天,仙道在教堂外面对他说的话,不由说:“先生,总有一天会的。”
他不相信任何政客的话,但忍不住对仙道抱有幻想。
是啊,他不相信他们会有未来,他决定要离开,但还是不想绝望。
赤木老先生看着他:“但愿。至少希望你们年轻一代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先生,我出去了。”
“对了,流川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上海?提前知会我一声,可以吗?”
“当然。最快要下个月中旬。至少要把这个学期教完。”
他想,至少也要参加完那个音乐会再走。
赤木老先生点了点头。
------------------------------------------------------------
流川回到音乐教室,他坐到钢琴前,他的手指在低音部键盘上飞快地弹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弹奏《利哥莱托》中的一节。
乐曲的曲调显得很凄凉,充满了爱情终结的孤独和生离死别的哀伤。
他们是不是有机会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馆坐坐,到协和广场去喂鸽子,在黄昏时光乘观光船欣赏塞纳河畔的醉人风光?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离别不可避免地临近了。
---------------------------------------------------------------
圣诞前夜,吃过饭后,三井和流川前往教堂,去参加教堂的圣诞仪式。
他们都不信教,但从小追随父母到教堂做礼拜,回到国内,在圣诞前夜,还是习惯去教堂看看。
教堂里人还不少,牧师已经开始宣讲经义和诵读《圣经》。他的演讲冗长乏味,三井听得连打哈欠,说:“我就说,我最怕到教堂来了。说得难听一点,简直就是KillTime。”
流川看了他一眼:“好像是你说要来的。”
“我以为你会想来。你以前好像很喜欢去教堂的,不是吗?”
“想当然,我可没这么说过。不过,既然来了,就坚持到最后吧。”
他突然想,明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里?那个人会在哪里?三井又会在哪里?
他不由问:“三井,你明年4月一定会去南京吗?”
“是啊。政府明年5月会迁回南京。我们报社总部当然要提前过去。你还是很想去上海吧?”
流川这时本来想告诉他自己要先去上海,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随便问问。到时再说吧。”
在仪式的最后,很多人轻声唱着“SilentNight”,点燃了手中白色的小蜡烛。
四周荧荧跳动的烛光和迷漫开的烛香,使教堂里显得很安宁。
至少这一刻,教堂里的这些人,没有去想那即将要全面铺开的战争,可能会出现的颠沛流离的命运,只是单纯的相信,明年会得到平安和幸福。
深夜,他们回到家中。
流川拗不过三井,为他弹了几首圣诞乐曲,包括“SlientNight”、“JingelBells”和“HaveaHollyYollyChristmas”等。
听了三遍轻快的“JingleBells”后,三井终于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三井走后,流川开始弹奏时下最为流行的爱情电影《魂断蓝桥》中的插曲《过去的好时光》。
他弹着弹着,终于曲不成调。
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礼品盒,里面是他送给三井的圣诞礼物--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架相机。
他走到门外,把圣诞礼物放在三井的房门口。
往回走时,看到自己房门边放着个东西,他捡起来,拿进屋里拆开。
里面是一副手套。
三井常说一个钢琴家的手是最娇贵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送给流川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手套。
流川戴上手套,他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突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点动摇。
不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