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是个身形消瘦的老教授,他对流川的到来显得很高兴:“我和赤木兄认识多年,对他很了解,他为人严谨,很少这么慎重地推荐一个人。所以,一收到他的信,我就开始等流川先生过来。老实说,我们学校一直都缺少一流的钢琴家,举办的音乐会水准始终不高。现在流川先生能来我们学校任教,真是太好了。”
他停了一下,“至于我们学校的办学条件,在全国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当然,和美国的大学还不能比。另外,上海这里的西洋音乐普及在全国算是比较好的,也常有一些外国的著名音乐家来旅行演出。以前,我们推举不出自己的音乐家来和他们交流。现在,有流川先生,就不一样了。”
他对流川何止是寄以厚望,简直是因他的到来而踌躇满志。
流川不由想,北野和赤木老先生虽然年纪都不小了,对音乐的热情,和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很少佩服什么人,却不得不承认,老一代留洋知识分子的确是值得尊重。
他点头说:“北野先生,我会尽力的。”
北野笑着连连点头。
他们走到音乐大厅外面,北野说:“学校会在这里定期举办小型的音乐会。如果是大型的音乐会,一般是到外面的大戏院举行。”
这时,一个个子很高的戴眼镜青年走出来,看到他们:“北野先生,这位是……”
北野说:“花形先生,你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从重大过来的流川先生,是得过肖邦钢琴大赛头奖的钢琴演奏家。”
花形向流川伸出手:“流川先生,你好。先生应该是第一位获得这项大奖的华人演奏家吧。还有,先生在重庆参加冼星海先生遗作音乐会的事,我也从报纸上看到过。欢迎你到上海音乐学院来。我是指挥专业的老师花形透。”
他笑了笑,“其实,昨晚在西华餐厅,我有幸听闻流川先生的雅奏。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演奏到完全听不出缺陷的水准。实在是佩服之至。”
流川一怔,他昨晚当然不可能留意到花形,当下握住他的手:“花形先生,过奖了,幸会。”
北野微微一笑:“两位原来已经见过面了。流川先生,花形先生是上海最好的指挥家,以后你们有的是合作机会。”
花形说:“能和流川先生同台演出,荣幸之至。”
流川看着他沉稳的眼神,隐隐觉得,这个人恐怕不只是个指挥家这么简单。
三井在上海的记者生涯开始得很顺利。
虽然这时国民政府还在重庆,上海没有太多政治方面的要闻,但毕竟是国内第一大城市,可以采写的新闻还是很多,他仍然忙得不亦乐乎。
而流川,因为上海音乐学院是上海高雅音乐的航标,他在这里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他比在重庆时要忙得多,除了上课,经常要参加学院的音乐会,偶尔还参加社会上举办的大型音乐活动。
很快,2月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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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3月踏着春雨,降临这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都市。
在流川看来,一切都还算好,这里似乎比重庆要安宁得多。
他在上海没有感受到重庆的那种政治气氛,也没有军统或中统的人来麻烦他。
流川在这个复杂的城市里,默默地做着一个音乐教育者。
如果不去想这个城市还缺了个人,上海对流川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城市。
而3月的重庆,却有着和上海完全不同的氛围。
3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九点多,赤木老先生参加完一个反内战群众集会,和晴子从重大校园广场走出。
晴子搂着父亲的右臂:“爸爸,你刚才的演讲很受欢迎,掌声都快把我耳朵震聋了。”
赤木老先生拍了拍女儿的手,感慨地说:“我很久没有当众演讲了。突然想起刚回国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时真是年轻。”
“爸爸,你现在也不老。”
赤木老先生叹了口气:“老啦。爸爸现在只希望,你们年轻的一代能活得好一点。唉,你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晴子担心地说:“是啊。我每天晚上都要祈祷,希望哥哥他们不会出事。”她顿了一下“不知道流川先生在上海过得怎么样。”
“你北野伯伯来过信,说他在那里很好。晴子,不如你也去上海吧。重庆现在的环境太差了。”
晴子在寒风中立起衣领,笑着说:“不。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他们正要穿过马路,一个身着风衣、帽沿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脸的人从对面走过来。
晴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看了那个人一眼。
就在这时,那人从大衣里掏出一样什么东西。
突然之间,赤木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老年人的老态,敏捷地把晴子往旁边一推、
接着,她听到几声沉闷的枪声响起。
赤木老先生扑倒在地上,那个人转身跑开。
晴子脑中一片空白,她爬到父亲身边,抱住父亲,她的左手都是粘稠的液体,在黑夜中看不清是什么。
但她清楚,那是……那是她父亲胸前伤口还在滚烫的鲜血。
她抱住赤木老先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寒风中,只听到父亲挣扎着说:“晴子……上海……”
她终于哽咽着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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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彩子冲进仙道的办公室,喘着气说:“彰,不好了。刚才在重大外面,有人用无声手枪暗杀赤木老先生。”
仙道吃惊地睁大眼睛,站起身来:“怎么会这样?”
“赤木老先生在集会上演讲完后,因为觉得身体不适,和晴子小姐提前回家。没想到特务这么过分,连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也不放过。”
“晴子小姐怎么样?”
“她没事。特务只是想杀赤木老先生。”
仙道点了点头:“赤木老先生现在在哪里?”
“被送到重大附近的佳仁医院抢救。”彩子神情黯然地说,“不过,可能是……”
仙道迅速穿上外衣:“我去看看。”
彩子担忧地看着他:“要小心啊。”
仙道点了点头。
仙道驾着车在寒风飒飒的重庆街道穿行着。
他在想和赤木老先生有关的事。
一个留过洋的哲学老博士,一生致力于高等教育和救国运动,是重庆民主运动的一面旗帜,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他不由想,要不是赤木老先生把流川推荐到上海去,流川今天会不会也出事?
怎么会这样?
他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死亡,但还是痛苦得不能自持。
多年来,他付出了这么多的青春和热情,却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好人被暗杀或明杀。
要什么力量才能支撑他继续奋斗下去?
他把车开到路边,泪水沿着两颊静静地流下来。
他甚至怀疑,在看了这么多的流血之后,他还能否平心静气地期待他想要的将来。
他开始脆弱地想着那个千里之外的人。
流川……流川……
这时候,只有这个名字才能让他觉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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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二点,上海,流川正在看琴谱,听到大厅里三井开门的声音。
很快,三井来到了他的房门口。
流川抬头看他:“大记者,又这么晚回来。”
三井走到他面前的椅子坐下:“我们报社刚收到重庆那边来的消息,赤木老先生被人暗杀了。”
流川吃惊地看着他。
仙道说的事竟然发生了,而且是他认识的人。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
三井说:“是被无声手枪暗杀的。当时晴子小姐也在场。”
“晴子小姐没事吧?”
“应该没事。”三井愤慨地说,“这简直是无耻到家的法西斯行径,连一个手无寸铁的老知识分子也不放过。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流川回头看着三井神情激动的脸。
他在想那个知识渊博、温文尔雅的老校长。
是赤木老先生让他到重大任教,推荐他到上海来,和他说到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和协和广场的鸽子。
这些对流川而言,是影响一生的重要事情。
他对赤木老先生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感激那么简单。
所以,他简直无法接受,赤木老先生竟然是这样离开人世的。
他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亲眼目睹父亲被杀的晴子,现在是什么感受了。
还有,仙道知道了,会怎么样?
现在的流川,已经清楚地知道,仙道也有脆弱的一面,也会难过,会有受挫感,甚至是沮丧。
但……他们现在相隔千里,他无能为力。
天哪,这是个什么世界?
总第二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4…4…22 7:31:00 字数:4746
(二十一)
第二天上午,流川上完课,踌躇了一会儿,向北野的办公室走去。
在门口,流川看到北野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他的背影有点老态龙钟。
流川初到上海时,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不让青年的意气风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可想而知,赤木老先生的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流川开口叫他:“北野先生。”
北野看向他,点了点头:“流川先生,请进。”
流川依言走了进去。
北野说:“赤木兄的事,先生也知道了吧?”
流川看了看他难过的神情:“昨天晚上听我表哥说了。”
北野叹了口气:“当年,我和赤木兄回国时,曾对国民党抱以很高的期望,对革命怀有火一样的热情。如今,这些期望和热情,都在这些年里差不多被销磨光了。我是个老国民党,天天看到、听到这样的事,除了痛心,实在说不出别的什么。也许国民党真是气数要尽了,连一个爱国的老博士都不放过,一点异已的言论都不容存留。这样没有肚量,怎么能赢得过现在如日中天的中共?”
流川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只和自己谈音乐的老教授,原来也有政治方面的背景。
他不是很能理解北野语气中的痛楚,但从赤木老先生这件事,也隐隐觉得,当局政府的一些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得人心。
但他不打算去关心这些事:“北野先生,对赤木老先生的死,我也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太懂得如果安慰别人,说到这里,就卡住了。
北野点了点头:“流川先生说得对,死者已矣,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发电报到重庆,叫晴子尽快到上海来。她哥哥现在还在前线打仗,要她一个女孩子面对这种情况,实在是太残酷了。”
流川突然想到,去年赤木老先生郑重地求他照顾晴子的事。
他现在明白了,其实从那时起,赤木老先生对即将会发生的事已经有预感了。
一直以来,赤木老先生就以一种超然绝望的心态生活和工作着,却还是可以悠然神往地和他谈起香榭丽舍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