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贯穿南北的宽阔林荫道;可以抵达公园西北部芬芳怡人的玫瑰园。
流川坐在仙道刚才坐过的长椅上。
他想,一个小时前,仙道一定是坐在这个位置等他。
这里不仅正对着公园的大门,身后就是如茵的草坪。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叹息》和《森林絮语》。
他不由想,他应该也可以做出那样的曲子。
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离开复兴公园,沿雁荡路经复兴中路穿行至思南路。
流川走在幽静的思南路上。
思南路不长,一次性走完只要十几分钟。与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霞飞路相比,幽静深邃的思南路,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一条有着茂密绿叶的法国梧桐,和鳞次栉比的花园洋房的绿色长廊。
流川不疾不徐地走着。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在法国梧桐树掩映着的栋栋洋楼中,有一栋小楼与众不同,用竹篱笆当院墙。
他站在马路边,透过稀疏的竹篱笆,就能看见院落内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楼和它绿草茵茵的精致花园。
这时,里面人声鼎沸,还有人陆续走进去。
有种直觉告诉他,这里就是仙道他们的办公室了。
流川走到门口,站在大门边的是个中年警卫。
在仙道从西安飞回重庆、差点发生飞机失事的那天,流川曾在仙道他们的办事处见过他。
中年警卫也认出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是流川先生。听彩子说,二月初您和三井先生来了上海。对了,三井先生也在里面。”他有点为难地说,“不过,这里马上要举行记者招待会,仙道和彩子恐怕没时间招待先生。”
“我只是无意中走到这里,不是来找仙道先生和松本先生的。请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这花园很漂亮。”
中年警卫有点迷惑地看着他,他想,艺术家可能都有点古怪,当下点头说:“当然可以。请进。”
办事处的楼房前,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有两处草坪,一座喷泉。
流川走到那棵显目的女贞树下,仰头看它伸展在晴空中的那些翠绿欲滴的枝桠。
顿时,眼前阳光漫溢,眩目流彩。
虽然有很多人在附近,他却觉得身周一片寂静。
有种秘密的喜悦在心底一点一点地漫延开来。
仙道看了看表:“就要三点了,我们去一楼会客室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这时,弥生突然“啊”的一声:“那不是流川先生吗?”
仙道心中猛地一跳,第一时间转头向窗外看去。
他看到流川站在他最喜欢的那棵女贞树旁。
他的理智只要再稀薄一点,就会扔下眼前所有的人,冲下楼去,冲到流川身边,和他一起仰头欣赏女贞树上方的蓝天和阳光。
但……他的理智不允许他样做。
彩子高兴地说:“音乐学院就在附近,我正想着安顿好后,去找流川先生,没想到他自己找来了,真是难得。我下去看看。”
她抢先走下了楼。
仙道朗声说:“诸位,到一楼会客室去吧。记者们也等的心急了。”
他转身之际还是忍不住看了流川一眼,这时流川的目光刚好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仙道还是不可避免地溺进了那双漆黑的明眸里。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绞成一团,痛得要命。
他轻轻呼了口气,走出门去。
田岗看到流川来到这里,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流川和中共的人也有交情。
看得出来,彩子很在意他。
洋平也很奇怪,他不仅没料到流川和共产党的人有来往,而且惊异于仙道那一瞬间复杂的表情。
他以一个商人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仙道和流川之间,有点不同寻常。
彩子快步向流川走去。
流川看到她:“松本先生,你好。”
彩子笑着说:“我也正想到音乐学去拜访先生呢。没想到先生会找得到这里。”
流川淡淡地说:“下午刚好没事,就从复兴公园走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这里很好。”
彩子点了点头:“是啊。仙道和我都很喜欢这里。”她指了指那棵女贞树,“仙道最喜欢那棵树了,有空就站在旁边发呆,说它是这个园子的精华。”
果然。
他也是喜欢那棵树的。
流川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
彩子抱歉地说:“我们现在要开记者招待会,没办法接待你。改天,流川先生和三井先生一起来这里做客吧。对了,三井先生也在里面。”
她边说边往楼房方向看。
这时,三井出现在会客室的一扇窗前,向他们挥着手。
流川向三井点了点头:“松本先生,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彩子点了点头:“再见。”
仙道从窗户看着流川和彩子说话,看着他转身离开。
当一瞥之间,再也看不到流川的身影时,他觉得自己心里的一部分,也一起消失了。
他定了定心神,看了越野一眼。
越野点了点头,宣布记者招待会正式开始。
总第二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8…8…10 8:33:17 字数:4704
(二十七)
深夜,三井回到公寓,看到流川的房间还透出灯光,于是敲了敲门。
流川开门看到他:“你终于回来了。”
三井探头看了看钢琴右边桌面上堆着的纸张,问:“枫,你在干什么?”
“作曲。”
三井睁大眼睛:“你好像很久没有自己作曲了。”
流川点了点头:“是啊,一直都没灵感。现在想作几支幻想曲。”
三井高兴地说:“好啊,真是期待。打算以什么为主题呢?”
流川沉默了一下:“先作一支以阳光为主题的。”
三井突然说:“枫,你可以为我作一曲吗?后世的人弹起或听到时,会想到有过三井寿这个人。”
流川当即说:“当然。你要不要自己定主题?”
“我已经想好了,就用奔腾或者飞翔作主题,怎么样?我最喜欢这两种感觉了。”
“果然……都有点激越。没问题。”流川淡淡一笑。
三井笑了笑:“其实,应该由你开口说,想为我作一支曲子才对。无论是看我的文章,还是给我作曲,怎么都要我自己提出来?枫,不是我说你,你实在是太被动了。”
流川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三井大大咧咧地说:“算了,我对你已经不抱这样的幻想了。我和你认识了一辈子,知道你是改不了的了。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吧。不过,枫,如果你将来喜欢上一个人,千万要主动一点。亲人不会跑,情人却是会跑的。”
流川听了他的话,只是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三井接着问他:“对了,下午,你怎么会去仙道他们的办事处?”
“下午没有课,我从复兴公园走到了那里。”
三井心有余悸地说:“我一直担心你会遇到游行队伍,你有没遇到?那种场面,你应付不来的。而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流川反问他:“那么你呢?”
“我啊,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完全没问题。”
流川不以为然地说:“是吗?既然如此,上次在重庆,你怎么会被人打成那样?”
三井忙解释说:“那次根本就是入室行凶,和游行是两回事。枫,政治是很复杂的。实在是太复杂了。”
流川想到今天在霞飞路遇到的大游行和在仙道他们办事处看到的那些人,不由问:“三井,这个国家,会安定下来吗?”
三井一怔:“没想到你终于也关心起政治来了,真是难得。”他并不轻松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恐怕连仙道和松本他们也不知道。这让我想起了孙先生的那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唉,看不到曙光,但又不甘愿放弃努力,真是辛苦。”
流川不关心政治,但他关心和政治有关的这些人。
所以,他能理解三井甚至是仙道一直以来的心情。
一个没有音乐天赋且手指粗短的人,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注定一辈子无法实现手指和钢琴的舞蹈。
一个国家的自由和民主实现的可能性也不外如是。
流川自小生活在美国这个最提倡“自由民主”的国家里,现在在国内生活了大半年,两相比较,多少有所了解:这个国家也许还缺少自由民主生根和发芽的土壤,所以他们的努力值得赞赏,却近乎悲壮。
流川想到这里,心底苍凉的感觉慢慢铺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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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南京,钟山中山陵,仙道通过博爱坊大门,走完长达480多米的墓道,来到中山陵门。陵门有三个拱门,中门的横额上镌刻着孙中山先生手书的“天下为公”四个字。
陵门后是碑亭,亭正中立着一块高达9米的花岗石碑,上面刻着“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24个镏金颜体大字。
仙道这时想起孙先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训,高山仰止之情油然而生。
他正沉呤之际,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微一侧头,看到了藤真俊美的脸。
仙道和藤真离开中山陵,沿着灵谷寺路走。
藤真说:“仙道,上海的同志组织的这次上海各界反美反内战请愿活动,明天恐怕会遇到重重障碍,甚至会有人牺牲。”
仙道叹了口气:“刚才在中山陵,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怕看到好人流血,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时刻准备好面对流血。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已经没有退路了。”
藤真点了点头:“是啊,不管怎么样也要撑下去。”
仙道微微一笑:“藤真,我们很难做到问心无愧,至少可以一起尽力而为。”
“好啊。”藤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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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上海,三井起得很早,他敲开流川的门,对睡眼朦胧的流川说:“枫,我今天要去南京,可能要过两三天才会回来。”
流川仍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三井三天两头在京沪之间的往返跑,只是嗯了一声。
三井继续说:“今天中午会有一个上海民主党派和名界人士推选的代表团到南京去请愿,我要去做跟踪采访。还有,从中午开始,又会有大游行,你最好别到街上去,场面会很乱的。”
流川终于有点清醒了,看着他:“你今天要去南京……”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三井看到他这时的表情,突然想起,今晚有一个由上海音乐学院承办的以交响音乐为主的演奏会。
今晚,流川将首度加入上海那支有名的、完全由国人音乐家组成的交响乐队,和他们同台演出,这是三井期盼以久的场面。
他大呼可惜:“唉,真是不凑巧,好不容易等来这场音乐会,又不得不去南京。”
流川淡淡地说:“还会有下一次的。”
“那么,只好先预祝你演出成功了。”
流川这时已经完成了以“奔腾”为主题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