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是仙道。
在茫茫人海中分辨出仙道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仿佛是他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然而,他们毕竟聚少离多,这又让他觉得,仙道对他来说,有时更像是个幻影,飘渺而不真实。
流川没有转身,等仙道走到自己身后:“她说,你最喜欢这棵树。”
仙道一怔,很快便明白了,流川口中的“她”指的是指彩子。
五月上旬的那天,他和流川在上海市民反美大游行的霞飞路上重逢,匆匆一面后,不得不赶回办事处开会。
后来,流川自己从复兴公园绕到了这里。
他到今天,依然记得流川仰头看着女贞树的情景。
彩子应该就是在那时把这件事告诉了流川。
流川看向他,继续说:“我也很喜欢。”
仙道看着他漆黑明亮的双眸,一种像是从那天直接遗留下来的、心绞成一团的痛楚,顿时铺天盖地的向他倾袭过来。
一时之间,他只希望,这个世上其它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和流川,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紧紧地拥抱他,把自己这些日来潜滋暗长、刻骨铭心的思念传递给他。
然而,他不能。
这个世界不只是他们俩个人的。
仙道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这次会在上海多待几天。我会去找你的。我们一起去外滩看看,好不好?那里的日出日落也很美。”
流川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外滩毕竟不是塞纳河畔啊。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这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仙道发自内心的痛楚,为什么还要逼他?
所以,他不要。
因为那些痛楚只有他才能感同身受。
晴子走出厨房,来到会客室,仍然是空无一人。
她侧头看见了外面的仙道和流川,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到某种既摸不着也捉不到的东西正笼罩在他们身周,把他们和四周完全隔离开来。
那也许就是爱情,她想,那是……她今生都不可能从流川那里得到的东西。
虽然放手的决心下过何止千次,她的心还是会止不住地隐隐作痛。
这时,三井和越野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越野看到晴子在窗前发呆,问:“仙道和流川呢?”
三井很快看到了外面的他们,突然说:“有时我想不通,仙道和枫,他们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能谈些什么呢?”
越野肯定地说:“当然是音乐。总不会是革命或民主。仙道对音乐很有鉴赏力的。”
“说的也是。”是啊,除了音乐,三井实在想不出,仙道和流川之间,还能有别的什么共同语言。
晴子却想,仙道和流川之间的感情,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察觉得到?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希望,对于流川的事,她会这么的敏锐。
毕竟,这种洞察力总是和痛楚相生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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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三井对仙道做的菊花黄鱼羹和百合鸡片汤赞不绝口。
当然,晴子做的酱汁茄子也很上口。
“其实上海菜最出名的是清蒸大闸蟹,不过,蟹的吃法有时令性,所以,才有‘九雌十雄’之说,要到九月、十月才是吃蟹的好时节。”对于没能做大闸蟹给他们吃,仙道颇感遗憾。
“没想到仙道你还是美食家。”三井好像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
越野笑着插话:“所以,我和彩子经常说,仙道哪像个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仙道看了流川一眼:“谁规定投身革命,就不能讲究吃喝了?”
流川对仙道的厨艺也是刮目相看。
他从仙道每天繁忙的工作日程推测,仙道应该没什么时间可以下厨,却能随手做出这样精美可口的菜式,怪不得上次他在自己面前提起厨艺时,就像个急于展示自己特长的孩子。
他看着仙道清俊的脸,心想,真是太好了,他又见识到了仙道无数个侧面中的一个。
这时,隔壁办公室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铃声在流川听来,显得匆促而急迫,就像催将士上战场的冲锋号角。
越野起身:“我去接。”仙道笑着点头。
过了一会儿,越野在办公室里扬声叫道:“仙道,你过来一下。”
仙道站起身来:“我失陪一下。”
三井看着他的背影:“看来,南京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流川已经不想猜了,对他和仙道来说,在言笑宴宴的人群中,相对坐着吃顿饭,已经是很奢侈的行为。
仙道向办公室走去。
他从越野呼唤自己的语气中听得出来,他在上海的停留计划恐怕又要成为泡影。
外滩……
虽然近在咫尺,却似乎又远在天涯。
越野站在电话前,神色凝重地说:“刚才是彩子打来的。说今天下午,南京警务司令部的人以‘查户口’为由,公然窜入我们办事处,差点就闯进了首长他们的办公室和卧室。彩子和他们僵持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们见师出无名又无机可乘才悻悻离开。彩子担心他们贼心不死,会有别的阴谋,所以打电话来告诉我们。”
仙道皱了皱眉:“现在内战已经全面爆发,我早就猜到他们会来这一手。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把我们赶出国统区,实在是太可笑了。越野,看来,明天我们要回南京去了。”他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声叹息。
总第三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8…8…10 8:43:34 字数:6873
(三十三)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仙道独自一人来到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后坡。
这里就是著名的诸葛武侯驻马坡。相传三国时,诸葛亮为联吴抗曹,亲赴京口与孙权会谈,途经秣陵时,曾作短暂逗留,骑马观察了秣陵的山川形势,并留下“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的名言。然自唐以后,长江西徙,石头城便开始废弃,清凉山也雄观不再。
仙道不由想起了那首著名的元曲《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顿觉千古兴亡不过如此,不禁感慨万端。
仙道正追忆往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头看见藤真从清凉寺方向走来。
他迎上去,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藤真,因为有事耽搁,我又迟到了。”
藤真摇了摇头:“我也是刚来。”
俩人沿着驻马坡向山下走,仙道问:“昨天傍晚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形势你最清楚了,他们早就没有了谈判的耐心,又不愿做先撤离谈判桌的一方,只好玩些小伎两,发动突然袭击,想趁机捣毁我们的办事处。仙道,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藤真叹了口气。
仙道点了点头:“我也料到了。他们什么时候还会有行动?不过,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不管怎么样,不撑到最后一刻,我们是决不会先离开谈判桌的。”
“据我打听到的情报,就在这一两天,宪兵总司令部军法处会和上次下关事件一样,把一些土豪劣绅凑在一起,组成所谓的‘苏北难民请愿团’,美其名曰到梅园新村找你们请愿,实则企图大肆破坏我们代表团的驻地,伤害办事处的人员。仙道,这件事他们组织得很严密,你们要早做打算。”藤真说这些话时,神情有些凝重。
“幸亏你及时得到这个情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过,有时候我真怀疑他们的智商,这种小把戏就想让我们知难而退,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藤真,你放心,我会连夜召开会议研究这件事的。”
“总之,别掉以轻心。不过,我想你也不会。仙道,我们做个约定吧,不管有多难,无论如何都要撑到胜利那一天。况且,你答应过我,要喝我酿制的葡萄酒的。”
仙道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昨天在上海,我突然想到你以前说过的话。但藤真,我有些怀疑,形势这么严峻,斗争又这么残酷,我们真能活到胜利那一天吗?”
藤真睁着清如泓水的大眼,神情显得有些诧异:“仙道,你怎么可以泄气的?老实说,有时候,我是想到和你、和彩子、和越野、和花形他们在并肩作战,才有勇气面对现实的困难。你别忘了,我们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
仙道看着他,从黄埔军校时期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藤真虽然长相柔弱,内心却是无比的冷静和坚强。然而,以己推人,将心比心,藤真的坚强其实也是有限的,他也需要从同路人身上寻找继续面对惨淡现实的勇气。
何况,藤真身处的环境更加艰难恶劣,他一直都在与虎谋皮,时时刻刻都要高度戒备,丝毫也不能放松警惕。
所以,他怎么能把自己偶尔的软弱和茫然,任性地传递给在更危险的地方战斗的人?
仙道不由有些惭愧,振作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们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彼此扶持,彼此支撑,谁也不能先倒下。”
藤真见他认真起来,不由笑了:“你别紧张,我是开玩笑的。仙道,你就是再能干,也还不是超人。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憧憬的生活太渺茫了。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人都有示弱的权利。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笑你的,因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突然想到南烈、牧和神他们,如果他和仙道胜利了,那么他们呢?
他们将会怎样?将会去向何方?
他们中的每个人,和他、和仙道一样,想必也都有着自己的憧憬和梦想。
但现实就是这么难以面对,他们终要分出输赢胜败,而他们也将会各有生死存亡。
所以,有时候,他觉得生活残酷得令人窒息。
他自信自己不弱,尚且会有这种感觉,那么同样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定也会有了?
他知道,至少仙道就有。
南烈呢?他应该也会有。
仙道见他出神,说:“藤真,虽然我知道你很坚强,也很令人放心,但我每次见到你,还是忍不想说,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走到今天,我不想再失去身边的人了。”
他发现自己比从前脆弱得多,不仅担忧着流川的安危,也同样怕身边的人会离自己而去。
也许南烈说得对,他还不够冷酷,流血看的已经够多,然而,流血对他来说,仍然是触目惊心、不可直视的。
“我会的。”
这三个字谁都可以说出口,但从藤真的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有了类似承诺的重量,仙道听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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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南京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内,仙道正在打电话:“是警备司令部吗?我是中共办事处的仙道彰。我听说有一伙暴徒企图像上次在下关车站那样,到梅园新村来扰乱治安,我恳请你们调派人手注意防止。我们代表团是来同你们谈判的,你们有义务保护我们的安全。”
听完南京警备司令部负责人在电话里的官腔,仙道神色不定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