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响,他才抬起头,“算了,我不说了。”
夏树点点头,咬着下嘴唇转过脑袋看他,方才顶住胃的手倏地垂下去。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像被人用力掐住了喉咙,“这个人,他死之前,在想什么?”
“啊?”男孩子伸手挠挠头,张大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你是说我?”他眉毛皱起一点点,看样子是有些苦恼,“我记不清了。”说完他轻轻笑起来,干脆微微一斜,直接坐在了青草地上,眼皮朝上翻,“做使者之前的事,我全都忘了。”侧过脸又望一眼她,笑着继续,“我当使者已经好多年了。以前的事,真全不记得了。”
她不出声的看他,眼神凝住,脑海里一片冰冷汪洋。
忘了,忘了。他全忘了。
永远永远(四)
“昨天长太郎和日吉比赛,约好赢了的人当部长。他们打了很久,三个多小时,一直到抢七局。”迹部盯着床上的人看,笑起来,“你心里是不是偷偷的笑?长太郎和你关系一向好。”摸摸她脸,靠过去小声的问她,“夏树,你什么时候醒?”不怎么大的病房里,没人回答。
迹部叹口气,背依回椅子上,“早知道你昨天不醒,我就去看他们比赛了。”
几秒后他站起来,走到窗户旁。一阵和风凉软地吹过,窗外的树枝跟着胡乱动几下,干净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雀跃窜出,在他脸上投下了些斑驳的黑影。他抬起脸看外面。又一阵风过,贝光闪过他好看的眼。觉得有些晃眼,迹部睫毛眨动了好几下,又抬眼看了看窗外。
那一晚后,雪真的融了。不尽消散,至今也没再下过,连一丁点雨都没有。对面被光线染黄的屋顶让他想起个成语:雪后晴天。
“真田你应该认识吧?他居然有了女朋友!” 站回病床旁,迹部又笑起来,“而且还很可爱。原来他喜欢那一型的。”
每天给她讲些最近发生的事,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仿佛又是自己在和自己讲话。
到底是六天还是七天,他真的记不太清了。反正夏树一直躺在医院里,时间怎么过好像都一样。
那晚的抢救其实是成功的,但医生说了,病人暂时不能醒来,这也是正常的。迹部听了,当时就问他,所谓的暂时到底是指多久。
医生伸手动作老练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表情平静的说,可能今天,可能明天,可能一个星期后。
那个看上去满腹学识的白衣天使,在夏树醒来的时间前,加了那么多可能。迹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也许他还想说可能一辈子,只是碍于家属情绪,所以没有明说。
不过一辈子到底是多久呢?迹部摇摇头。觉得似乎说不清楚。
她才睡了六七天,他觉着却好似有了六七年。她躺在床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他每天安静坐在床边看书,心情平淡。生活似又回复到了从前。可是迹部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般生活了。既然他得到过,那就不允许失去。
迹部坐在椅子上回想,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找不出半丝伤心的痕迹。其实他也不是不难过,只是比起难过,他更加有信心,他知道夏树一定会醒过来。以前他问过她,你会不会回来。那时她点头说会。
所以他一直相信。
几分钟后,有人推开了病房的门。迹部抬起脸看,见是裕树,忙站起来,走过去接他手里的袋子,点点头,“你来了。”
裕树轻轻地“嗯”一声,然后拿果盆递过去,待迹部倒完所有的水果,又端着它转身进了卫生间。
迹部又站回床边,先低头看了看她安静的睡脸。然后转过身看外面。风景不错,只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他把那张独椅又搬去病床靠窗的那边,坐下,轻轻拉过她冰凉的手,握住,一直不说话。指腹无意间触动那枚没什么温度的订婚戒指,他低头看一看,不由呆了一下。
裕树端着湿嗒嗒黄色的果盆,站在门边,透过门缝看里面。他看见床边的人抓着姐姐的手,好像用了些力。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竟出了神。
裕树背一斜,靠在卫生间里雪白的瓷砖上,叹了口气。他觉得现在不应该进去。
“喂喂!你怎么了?”他伸手到她眼前左右晃了几下,“怎么不说话?”她一直盯着他看,听着他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他一来就会送你回去!刚才你说那个景什么的,就是你爱的那个,”他语速有些快,“你不要着急,你可以回到他身边的!”
可是她仿似没听清,只觉眼眶一热,豆大的眼泪滚出了眼眶,簌簌往下落。
“拜托你不要再哭了!”他很无奈,眉毛眼睛通通挤到一块儿,双手不自觉紧紧抱住头,然后十根手指在黑色的头发里插进插出。
又来了!头痛得厉害,似乎有人拿着电锯正划他脑袋。
“你怎么了?”伸手横过脸,飞快摸掉泪滴,夏树紧张的靠过去看他,“你不舒服?头痛?”
“你哭得我烦死了。”他一颗脑袋深深埋进双肘,双手放开头,转而揉揉太阳穴。声音听上去 有些闷,隔了什么似的传出来。
夏树愣一下,别过头咬紧牙,慢慢的说,“那我不哭了。”
可是她说谎了。脸上爬着两行泪,没停过,哭得五官都要变形了。她还咬紧牙,吸吸鼻子,不准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唉—”十几秒后他叹口气,“我真的受不了你哭。”然后递过去一张纸巾,瞄一眼她,又叹气,“你说他们还有好一阵才回来,你该不会一直这么哭吧?”
夏树没理他,脸没转过来眼泪继续流。
“你没哭累,我听都听累了!”顿了下,他伸手动作麻利地从上衣兜里掏出包烟,打开,抖出一根点燃后开始抽,“我记得,”隔了一小会儿,他放下指间的烟转过头看她,“你以前,没这么爱哭啊?”
闻到烟味,夏树红着眼圈回过头,讶然地张大嘴,“你会抽烟了?”
“前些年刚来,不适应,自然而然就会了。”他笑一笑,微仰起脸张嘴喷了口烟,几阵轻雾缭绕在空气里,很慢地融开。
半天,他脸上带了点调皮的笑,回过头看她,“你很惊讶?”
“你……”夏树表情愣愣的,想了想,皱起眉脱口而出,“韦逆泷,你变坏了。”瞧着他两根手指夹烟的利索姿势,很娴熟。似乎烟龄不只两三年。
“抽个烟就叫变坏了?”逆泷简直哭笑不得,转过头去看,眼光一碰上她的,慌忙移开,“你的那个他,难道不会抽?”
“他不会,”她摇摇头。迹部怎么会抽烟呢?在他身上,她从没闻到过一丁点呛人鼻的烟味。
逆泷笑笑,开起玩笑来,“搞不好他一直瞒着你抽!”
“不可能!”她撅起嘴,马上表示反对,“他不可能瞒着我!”
嗯?
韦逆泷认真的望她,看清她哭肿了两圈的眼泡,不禁摇起头来,“你跟以前,还真没怎么变。”
“怎么没有?”夏树咬起下嘴唇,神色看着有些不自然,“今年一过,我就二十二了。”
闻言他扭过脑袋又仔细的看她,然后点头得出结论,“但是你的智商没变。”
“你骂我笨?”夏树一团用过的纸巾朝他扔过去,“你才笨!”
“你讲点卫生行不行?”逆泷一偏头躲过那团湿嗒嗒的纸巾,“那个叫景什么的,是脑袋出了问题才会喜欢你!”
“胡说!他很正常!没一点问题!”她瘪瘪嘴,耸耸鼻子,不自觉替迹部说话。
韦逆龙怔一下,埋下头吊儿郎当玩起手里的打火机,“你说你都二十二了,还跟个十七岁的小男生谈什么恋爱。”
“他十八了。”夏小树也低着头,又去扯地上的青草,胳膊被逆泷无奈的拽住,“你饶了它吧,又不是青草捅的你!”
斜眼球偷偷瞄瞄他,小树突然想到个很老土的问题,但不知该不该问。
“有什么你就问吧。”他深深吸口烟,歪着脑袋悠悠吐了个烟圈,“别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点点头,好半天才慢吞吞的问他,“你……过得,好不好?”
韦逆泷一口烟呛到喉咙,猛咳了好几声才转回脸诧异无比的看她,“你是不是记忆出问题了?”
“啊?”
“我刚不是说了?”逆泷看外星人似的看她,“这里的生活很有意思。”说完后又闷着头一下接一下地抽烟。两个人默默坐在草地上,互看一阵都不说话了。
“你……”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又说起话来。
“嗯?”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夏小树又想去拽地上的青草,最终忍住。
逆泷深深喘口气,唉声叹气的看她,“你在我面前哭那么多次,我头痛得实在不行,”说着说着他笑起来,“最后只好想起来了。”
夏小树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求证,“想起来,不好?”
“没什么好不好,”他又恢复了先前满不在乎的腔调,“就当多了张可以用的脸。”
她呆了好半天,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叫起来,“对了,我那儿还有张照片!如果你想要,下次来找我拿。我去加洗一张!”
“我们以前照的?”逆泷转回脸。
“嗯,”她点点头,侧过脑袋,眼光一碰上他的,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被他打断,“有人来了!”
夏树愣一下,听他继续,“待会儿他们来了,你就装着不认识我。记住!”
她还没来得及答“是”。树丛后已飞快闪出了两个人影。一个年轻的,她知道。另一个老人,欠她个条件。
迹部坐在病床边,直到那夜十一点后。三个小时前,夏树的妈妈来过,看了看女儿,待了大约两个小时,这才带着裕树回家。她安慰迹部,说夏树一定会醒过来。迹部听了,很惊讶。他一直以为沙和子是不怎么愿意把夏树交给他的。可如今她却说了这样的话,让他很高兴。她这样坚定的说夏树不会有事,可还是向公司请了长假。她白天来陪她,到了晚上,就把机会让给迹部。
觉得有些冷,迹部站起来,转过去,关上了窗户。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十一点早就过了。平时这个时候,他会躺到沙发上,合眼休息下。可是今天他不愿。他有种预感,她随时会睁眼。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什么问题了!”大概是为了避嫌,他飞快拉过自己的黑衣同伴,小声的抱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着,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说话的两个人,“还好你们来了。她要是再哭,我可受不了了!”
黑衣男子听了,斜他一眼,冷眉嗤笑道,“她哭了,你就递张纸巾,或者吼她两句,不就完了?总好过我大老远四处奔走去找这老头!”
“真爱计较!”他说话声音极小,明明是在反驳,却怕对方听到。
大约过了五分钟,老头一挥手,河的附近显出了条通道。又深又暗。夏树站到入口处,回过身,出神盯着韦逆泷,半天不说话。
逆泷被她看得心里发颤,脸上却还是满不在乎的笑,“你还不走?这里两分钟,”他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一,“相当于那边一天。”说着他用手指指黑漆漆的洞口。
“那我不是睡好几天了?”她惊讶地叫出声。心想迹部一定担心死了。
“是啊,”逆泷看看她,然后郑重的点头,“所以你快点走。”收起脸上的笑,“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