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说着就去端过烫好的绍兴酒和一大盘炸花生米、一大碗黄豆焖猪蹄“要什么酒钱?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
“对,对,家花更比野花香。”然后就坐下搓手问:“娘亲吃过了吗?”“可不吃了歇着呢!”小红不放心,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说“轻轻打着呼噜呢!”
然后小红走过来坐下,给贾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议论:“要说财迷抠门儿,你那舅舅才是个抠门儿大仙,有件事过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那些天因养的仙客来坏了不少,心气不顺,难得拿那个事给你添堵。”
贾芸问:“什么事儿?”
“就为他家一把旧银勺子一时找不着了,先在家里闹个人仰马翻,把那银姐拷问得哭天抹泪,说准定是她拿出去换零嘴吃了,后来觉着实在不像是银姐拿的,就寻思到咱们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时候,给顺袖子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么一把银勺子能值几个钱?你那回带去的什锦元宵顶半打那样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说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问你不迟,却心里跟有鸡爪子挠似的,觉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银姐到荣国府去找我娘亲!”
“也是咱们搬过来不想告诉他地方,原只当告诉他也没用,人家也是不会来找咱们的,住西廊下的时候离得不远,他何尝去看过你母亲亲?这次为把银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时找到你,就想出那么个臭招,找到荣国府去了。”
“要是在以往也罢了,可是如今荣国府让忠顺王、仇都尉他们查管了,我爹娘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听喝,老晚才让回家,今后怎么样,还都两眼一抹黑呢!那经得起风吹草动?那银姐却跑去,一头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听明白,为把银勺子的事儿,要找到我娘亲,说再找到你,问个究竟……”
那贾芸酒也喝不痛快了“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是那回岳母夜里偷偷出城来咱们这里,你们娘儿两个说私房话的时候告诉你的吧?”“可不是,你想咱们如今求的就是隐姓埋名,我娘也说了,她跟我爹是拴在荣国府那根线上的蚂蚱,蹦达不开了,只盼别再牵连到咱们。”
“他们就是希望那忠顺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们这么两个大活人才好哩!可是那银姐一去,可不引得人家好奇么?这就是你那宝贝舅舅行出的事儿!”
“我娘说为了赶紧把这件事收住,当即就找了把银勺子给那银姐拿去了,就说算是赔你舅舅。其实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银勺子拖进鼠洞,也是有的。”
“咦,你该喝还喝呀!我今儿个说出来,是因为好些日子过去了,估摸也没给咱们惹出什么事儿来,咱娘在隔壁打呼噜,她也听不见,这我才说的。”
贾芸叹口气,才接着喝酒“今儿这一趟,又听到什么事情?”“那贾宝玉,奔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听说五台山到这节气,大雪封了山路,根本进不去呀!”
“那可真是个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她竟然去爱那林姑娘。”“有什么奇怪。郎才女貌么。”“那林姑娘的家世放在那里,你觉得宝二爷配吗?听说林大小姐已经定了亲了,我看,是因为彻底死心这宝二爷才去的五台山呢!”
“都说他小心眼儿,倒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只是你怎么知道的?”小红想起往事,心里还是圪硬“那年我跟坠儿在园子里滴翠亭里说闲篇儿,他就在窗户外头听来着,后来又装作弄水儿玩。”
“我也懈得多说了,只跟你这么说吧!他那时要把听到的话去跟太太说了,怕我今天肚子里也不能有你的娃娃。”“你这话我不懂。”小红鼻子里哼出两声,道:“喜欢听窗根儿吗?我才不信。”
贾芸喝得上了劲“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保住,听说那元妃娘娘的就没保住,流出来了。”小红截他额头一下,道:“这样的谣言你也传,不怕逮着你问罪杀头,跟我这儿算最后一句,再莫胡乱嚼舌了!这宫里面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是呀!荣国府那样的大树都说伐就伐,说倒就倒,咱们小荆条儿,谨慎为上。”“咱们抽身得早,算幸运的了。我娘说,那些被裁减的,有的就被忠顺王、仇都尉他们弄走了。”
“宝玉跟那宝姑娘成婚了,还有一个孩子,这忠顺王点名要凝心,凡的都知道凝心是喜欢宝玉的,可是都以为她会从一而终,一头撞死去,谁知她竟闷声不响的跟人家走了。”
“如今更是去嫁了个戏子,我听了恶心的直要吐酸水儿!那宝姑娘陪过来的鸳儿,竟也没留,只留了个麝月,都说她是个锔了嘴的葫芦,最安静的,其实狠起来,也跟锥子似的,何尝是个有善心的!”
“那坠儿就是她跟晴雯两个合伙发威撵出去的,那里,秋纹、碧痕他们,也全都欺负我,如今他们恶有恶报,我也不怜恤他们,只是坠儿,那是能说知心话的朋友,我一直记挂着她,听说那时撵了出去,就胡乱给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
“坠儿就是咱们的红娘,这那天再遇上,须好好答谢他哩。”“这才叫有良心。”然后两人是又议论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腊梅来,下月多赚些。
第二天一早,贾芸在大门口看着雇工铲雪清道,见那边来了三个骑马的,当中的穿着官服,一瞥,嘿!怎么又那么巧,是贾雨村。这回不是溜溜达达,倒显得有急事似的,一径朝那边镇上去了。
贾芸也没再理会,大千世界,各忙各的,各有各的造化。那贾雨村这天出来,是寻人来了,寻的可不是贾宝玉,他是来寻石呆子。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顺王手里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兴手里,那冷子兴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过石呆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可是那石呆子想必眼睛已经瞎了。
纵然这件事算是混过去了,那石呆子活着一天,就还会有冒出来的时候,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这些年在官场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作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呆子这一桩,但贾雨村乃心机细密之人,每事总量好尺寸,不留纰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绽,则总能及时描补遮掩。
贾雨村他早把官场经纬参透,其三昧就是什么都得有点,唯独良心要赶尽杀绝,这天他带着两个心腹,朝这边寻来。那两个心腹只知须护卫他和随时听他指挥,却并不知他究竟寻那人何事。
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这边村肆遇上冷子兴,冷子兴自称是到这左近访农产收旧物拣漏,流露出他知那石呆子流落地,当时不好穷究细问,但凭那冷子兴的神气语气,可知在这一带找到石呆子十拿九稳。
贾雨村为了安全,他带着心腹随从逐村踏访,村中里长族长等人见他官服官威没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时,查过五、六个大村,却仍然不得要领。
贾雨村只得是带着随从到镇上酒店二楼吃饭,他胡乱吃了两口,让那两个随从尽兴喝酒,自己下楼骑上马到镇外溜达。雪后初霁,田野上小麦覆着雪被,这里那里融掉一片,显出绿麦苗来,望去润心。
他见那边有条河,尚未封冻,渡口那儿,犹有拔着粗绳移动船只给人摆渡的,渡口长亭边几株松树,姿态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画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画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境,又自嘲笑,堂堂伟男子,如今竟被几许扇子、一个呆子弄得失魂落魄的,这仕途前程也者,伺累人至此!
不觉不愿的就到了那长亭前,下马将其拴在松树上,踱进长亭且看河上风光,那时彼岸来的渡客已经下船各自离去,有醉得不浅的书生互相搀扶,踏歌而行。
那摆渡汉子见无人来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见那河岸边布满冰凌,河心的水却还溶溶漾漾的在晴阳下流着,不禁随口吟出一联曰:“麦于雪下扰怒绿波在凌,旁更欢流吟罢长啸一声。”
稍气平,忽觉身旁有人呼吸之声,偏头一望,长亭栏板那边坐着一人,道士装束,道袍上满是泥水渍痕。雨村便转过身,正对那道士,抱拳一拜:“师傅是刚渡过来,还是欲渡彼岸?”
那道士只直望着他,并不作答,他细看那道土,虽白髯飘飘,遮住了些面容,那脸庞,那眼睛,却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敢是甄士隐老先生么?如何到得此处?多年不见,不想在此邂逅,实乃缘分厚重!在下乃贾雨村,表字时飞者,老先生莫非忘怀了么?”
那道士只不言语,眼睛却仍不避开,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就单腿跪在那甄士面前“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让拐子拐走的女儿英菊,学生在应天府任上时,恰遇一桩人命官司。”
“案中两家争抢的那女孩儿,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她,我将她断给了金陵紫薇舍人后代薛蟠了,后来取名香菱,可是已不幸于去岁夭逝。”
“学生未各处寻觅先生,也未将此事通知她外祖家,实在罪该万死!也是我入这仕途之后,如陷深渊旋涡,身不由己。今日得见老先生,总算有个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宽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弃,再点化学生一番则个!”说完磕了几个头。
抬起头来看,那甄士隐仍一语不发,脸上神情亦无变化,只那双眼睛,在皱纹中炯炯然如电光火炬,令贾雨村不寒而栗。从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聪,听不见弄不懂自己所言。
雨村仍单腿跪着,抱拳请教:“那时我寄居葫芦庙中,总盼有一日科举腾升,出人头地,老先生陈表支持,更赠银两,助我成行。后来不才果然大比报捷,官运亨通,虽也沉沉浮浮,总体面言,确也树壮难拔。”
“只是这心里头,总还浪飞潮涌,得了寸想进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此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虚张声势,八面玲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虽精疲力竭,却欲罢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涤魂滤魄?先生有以教我,学生实残生万幸!”
那贾雨村,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土隐仍旧一言不发,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头道袍上,双眼直视那雨村,雨村觉脊背上一道凉气,直往上蹿,遂站了起来,又仔细端详。
“师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从那江南流浪到了这北方,这北方正当严寒季节,过些日子更雪飞冰冻,师傅如何避寒?在那里歇息?”那道士只不开言,默然相对。
贾雨村无奈,只好再深深一揖“如此学生雨村只好告辞了,冒昧打扰,恕罪恕罪!”然后便出长亭,骑马离去,走出一里多了,回头望去,那渡口长亭中没了人影,可是那渡船仍斜在岸边并无动静,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马儿快跑,回到酒楼,带上随员就往城里返。
有一心腹还说:“我们并未喝醉,何不趋此晴日,再多查几个村子。”贾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缰快跑,心里想:“原本这胸臆里贪欲和良心就搏击不止,今后怕更要死磕硬掐了,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这般悲苦?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