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之人,一时怔住。
孟天扬笑得温和:“我见你眉宇间与你姐姐的画像有几分相似,果然没有猜错。呵,你我也算有缘了……”
司非情见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退婚之事,甚是困惑。孟天扬好像知道他心思,淡然一笑:“我本就无意成家,这门亲事乃家父擅自替我订下,我也不便拂逆。这几年在外四处流荡,便是不愿成婚,只盼家父能早日打消这念头,谁知上月却听说你姐姐向家父退婚——”
原来你也不想完婚!司非情一扫他脸容,垂落眼帘,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幽幽道:“你既然不愿意娶我姐姐,为什么不主动退婚?却,却累我姐姐送了性命。”忍不住捏紧手心——若你早些解除婚约,姐姐就不用左右为难,自寻短见,御史也不会迁怒司家。
“……是我考虑不周……”孟天扬敛了笑容:“我虽然不清楚你姐姐为何自尽,但我总是难辞其咎。还连累司家败落。”他喟叹一声:“家父所做所为,确实太过。可惜当时我远在回疆,待得赶来此间,却已晚了。”
他看着司非情苍白面色,心中恻然。一路南下,自然听闻司氏已可说是家破人亡,眼前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缠身,怜意油然而生。不自觉间,竟已覆上司非情的手,温言道:“我此番来杭州,便是想去你姐姐坟前一祭……今日你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明日带我去,可好?”
司非情抬眼,见孟天扬神情极是诚恳,他摇头道:“不用去了。姐姐都已经走了,再祭拜也没有用。”
他一向少与人接触,说话不懂转弯抹角。孟天扬虽知他说得不错,总觉刺耳,他素来被下属奉承惯了,眉头微微一皱便要驳斥,但望见司非情气色不佳,心头那些微不快竟登时烟消云散,展颜道:“此事明日再说,先去用膳吧。”拉了司非情起身。
司非情这时才察觉自己的手一直被孟天扬握着,他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亲近,轻轻一抽,孟天扬却反更抓紧,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后得让大夫熬多几剂补血汤药才行。”
这“今后”两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司非情微怔望着他侧面,孟天扬却似并未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只含笑带司非情走去偏厅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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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幽雅,醉人心弦。司非情十指轻拨焦尾古琴,心神却随着悠悠琴韵一齐远远飘了开去。
不知不觉,他居然已在孟天扬这处别业里待了十数天。那日拗不过孟天扬,终是带他去了司青袖墓前拜祭一番。孟天扬倒也并不追问司青袖为何自尽,只是坚持要司非情留下养病,每日里补品丹药不断,司非情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司非情虽觉留在这曾经算是自己姐夫的孟天扬身边有些别扭,但他眼下无依无靠,若独自离去,还真不知何以谋生,虽不情愿,却也只好继续住了下来。孟天扬行踪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时间都不在别业内,怕司非情气闷,便叫了两个下属陪他聊天。司非情同这班江湖汉子哪有什么话题,十余天来,也只依稀听得他们整日在谈什么风雅楼的大小杂事,他无聊之极,只得抚琴消遣。
他自然不知,这风雅楼是江湖中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大势力,几乎各处都有其分堂,孟天扬此次到杭州,固然有来祭拜司青袖之意,更主要还是为了处理分堂事务,这些事,孟天扬当然不会同对江湖一窍不通的司非情说起。
弹了几曲,司非情微觉疲倦,却听门上剥啄:“公子,云苍送药来了。”门一开,那日策马险些撞上司非情的灰衣汉子端着药碗进房。
司非情道了声谢,正喝着药,云苍面无表情地道:“楼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总堂,公子今晚也请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什么总堂?是要去哪里?”司非情一愣。
云苍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会知道。”他向来瞧不起司非情这等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实在想不通楼主为何要留司非情在身边。虽然楼主性喜男色,但眼前这么个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风一吹便倒,哪里经得起楼主折腾,况且论姿色,根本就不及总堂的那几个男宠。
他摇摇头,径自走了出去。
司非情再不明世故,也感觉得到云苍对他的轻视,心口一阵发闷,低咳起来。
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头,孟天扬不知何时进来,轻轻抚着司非情背心,替他理顺气息。
“明天要走了么?”司非情止住咳,拉紧暖裘,似乎还带着孟天扬体温。
“是啊,所以我过来帮你收拾一下。”孟天扬在他身侧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动手,有什么要带走的,告诉我就是。”
司非情盯着他和煦的笑容,愣了一会,道:“可我不想离开杭州,我——”一急又咳嗽连连。
孟天扬叹了口气,轻拍他背:“你这个样子,还想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抓过司非情的手握在掌心,正色道:“你司家到今日地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若没有遇到你,那是无可奈何,但既然你我有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忆起大夫说司非情只怕活不过今年,他心头一阵不豫,说什么也要带司非情回去,想方设法替他延命。
一丝暖意自孟天扬温热的手掌流进司非情胸腔,令他直觉信任眼前的男子,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孟天扬看了他半晌,倏地将他拉进怀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窝。司非情一怔,眼里露出疑惑。
“你累了吧,先睡一会,收拾的事醒来再说。”孟天扬面上浮起不自知的宠溺。
司非情心思单纯,也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极是暧昧,他确也有些倦怠,含糊恩了一声,阖上双目,嗅着孟天扬暖冽体息,不多时,便鼻息微微睡去。
孟天扬却目光炯炯,望着司非情苍白面容,蓦地伸指在他淡色唇瓣轻轻划过,回手放到自己嘴边,舌尖轻舔,尝到先前的药味,不由微露苦笑。
那日策马西湖,他便注意到了这一身黛青,淡泊如柳丝的忧郁男子,而后司非情的淡然一笑,更令他心悸莫名。尽管司非情并不是他以往喜欢的那类艳冶少年,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将司非情带了回来。岂知这令他动心之人却是司青袖的胞弟,又病弱不堪,倒叫他不忍落手。连日相处,也分不清究竟对司非情是爱是怜,但要他放手却已万万不肯。
他怔忡片刻,轻柔抱起已熟睡的司非情放落床上,拉过丝被盖好,随后自己也躺在司非情身旁,一抬手,灭了烛火,静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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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踢过来这里……”
“三少,你真是笨,哈哈,快踢给我……”
阵阵欢声笑语从前面院中飘来,司非情推开焦尾琴,循声走去。
那天他在孟天扬怀里原只想浅眠片刻,谁知竟一路睡去,醒来已在回总堂的马车里。孟天扬将他安置在自己卧房隔壁,以便随时照应。但甫返总堂,不免有许多积压事务处理,好在孟天扬临行前把焦尾琴也带了来,司非情几日里焚香抚琴,倒也悠然自得,只是有时想到已故家人,仍不禁怅然。
走进院中,司非情眼前陡然一亮,见好几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少年正踢着鞠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司非情自幼体弱,终日与琴药为伴,哪有如此尽情玩耍的时刻。他站在一旁,看这些少年玩得兴高采烈,心中好生羡慕。
那少年中有一人眼尖,瞧见了司非情,笑道:“光看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踢吧。”飞起一脚,鞠蹴向司非情当胸撞来。
司非情啊的一声,赶紧躲避,只闪过胸膛,鞠蹴砸中他肩头。他一阵晕眩,退了两步坐倒在地。
云苍一直都跟在司非情身后,他极是不屑司非情的软弱无能,偏生楼主似乎为了惩戒他那日卤莽行径,刻意指派他来服侍司非情,云苍老大不情愿。明知司非情躲不开鞠蹴,也不上前相助,见他倒地,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搀扶。
那少年见踢中了人,也是一呆,随即笑嘻嘻地过来捡起鞠蹴:“我没想到你竟然避不开,可对不住了。咦,你是新来的?这么面生?”
司非情正自酸痛不已,说不出话。云苍却替他答道:“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态度竟甚是恭敬。那七少爷是孟天扬诸多男宠中最伶俐得宠的一个,云苍也不敢随便得罪他。
七少爷哦了声,上下打量司非情苍白孱弱的模样,突地噗嗤一笑:“楼主怎地换了胃口,找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来?”其余的少年听得他揶揄语气,本就在嫉妒司非情居然独自住在楼主身边,都顺势嬉笑起来。
他敌意浓浓,司非情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七少爷又笑了笑:“你这般一碰就倒,我可不敢再拉你玩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赔不起。”一招手,带着那群少年自行离去,竟不再看司非情一眼。
司非情呆立当场,少年们的声音却仍不断传入耳中——
“就是啊,七少,楼主怎么会中意他?多半是见他可怜,捡回来养着吧……”
“你看他一身病骨的,恐怕,嘻嘻,就算勉强能上床,也一样没用……”
“……”
虽然不太明白那班少年在说些什么,但话里的轻蔑鄙夷却连泥人都听得懂。那“没用”两字更像针尖直刺司非情心头,他面色雪白,猛地一旋身,快步踏出小院,犹听身后一个少年故作惊叹:“哟,想不到脾气还不小……”
坐在琴案边,才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司非情咳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手死死拧着衣角——好恨自己的无用,堂堂男儿,有手有脚,却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下去。以前是双亲,如今是孟天扬,难道离开了他人,真的无法过活么?
恨恨一捶腿——如果有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像大多数普通人那样平安活下去……
“怎么咳这么厉害?”孟天扬温和嗓音突兀在身旁响起:“今天没有喝药么?”
司非情捂着嘴喘了几下,勉力压制住翻腾的气血,望向孟天扬:“我要回杭州!”
“为什么?这里住得不好么?”孟天扬皱起眉头。
“再好也不是我自己的家,何况我跟你又非亲非故……”司非情想起适才少年说他被孟天扬捡来收养的刻薄话语,一阵气闷,又咳了两声:“我总不能让你收留我一辈子,在这里白吃白喝罢。”
孟天扬听他说得生分,心中不快,抓过他的手,道:“我一早说过你我有缘,我自己愿意照顾你,你不用多心。”顿了顿,续道:“再说,司家已风流云散,你就算回到杭州,也无家可归。以你眼下的身体,还能做什么?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流荡。”
“你也觉得我没用么?”司非情忿忿一抽手,孟天扬见他坚持,也就松了手,叹道:“司非情,你自己想想,孤身一人,你能靠什么谋生?”
司非情半晌不吭声,孟天扬见他身影落寞,顿生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