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我呆呆地望着脚底下一片黑暗的沙滩,真的没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妈妈追上来揪住了我,英明断喝:“不许跳!”
黑暗中传来爸爸心虚的声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儿?”妈妈探头寻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挣扎地回答,“孩子别下来,你来帮忙把我拖出来,我一个人动不了。”
“动不了?你摔伤了?”妈妈大惊,突然想起她带了手电筒,摸出来往下面一照。
她一声尖叫。
我探头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个身体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个身子杵在地上,从腿开始,另外半个身体不见了。
要不是妈妈这时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梦了。
真相是这样的:
退潮后的沙滩被水泡软,整个成了沼泽一样的沙糊,踩上去就会下陷,如果有人特别有勇气地笔直一跳,后果就是我们眼前看见的这样了。
最终,靠着妈妈英雄救美,老爸艰难地爬出了沙滩沼泽。
他从腰以下都裹满黑乎乎的泥沙,腰以上是赤膊的一身白肉,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路灯下。拖鞋当然也丢失在沙里,找不回来了,他赤脚,一步一个湿漉漉的黑脚印,湿泥沙不断沿腿往下掉落。
恐怖片里从岩浆中爬出的地底怪物,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全身往下掉岩浆的,和我爸的视觉效果只有颜色上微小的差异。
我和妈妈在后面远远跟着,评论着爸爸炫酷独特的造型,欣赏着路人惊骇的目光,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之后爸爸再也不带我去河边游泳,我们只去安全的游泳池了。
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小孩子和水瓶座最善于突发奇想,并认真对待那些层出不穷的怪点子。
小孩总会向父母索要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很少要这要那,最多缠着人讲故事,会认字后就自己看书。
第一次强烈地想要一样东西,是想要一只鹰。
那时候电视正在播一部武侠片,里面有个美丽的女坏蛋,肩膀上带着一只小鹰,很威风,她和别人打架,那只小鹰就飞来飞去啄敌人的眼睛。
我很羡慕,梦想着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鹰,天天带着去上学。
“爸,我想要只鹰。”
“鹰?”
不记得当时他有没有答应,或是问过什么,按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多问,大概支吾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事我也是想想而已,没真的打算弄只鹰去教室,老师一定不会很高兴。
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时,某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罩着布的大家伙。
“这是什么?”
“笼子。里面是你喜欢的东西。揭开自己看。”
我纳闷地靠近听了听动静,里头果真有活物。
小心翼翼揭开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笼子里蹲着的那家伙,土头土脑,肥肥圆圆,羽毛短秃秃,看上去又丑又怂。
“就是这只鸡啊?”
端着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识货。
他说这是雏鹰。
是他的一个朋友回山区老家,从山里猎户手中收来的,山鹰的雏鸟。
“这么丑?”
“它还小,长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只鹰呢?”
“你说的,你想要一只鹰。”
“我说过吗……”
“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虽然这鹰比我梦想中的丑了一点,但老爸居然记得我提过的古怪要求,真的给了我一只鹰,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只金翅大神鹰更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兴致勃勃拿切细的肉条喂小鹰,看到这个肥鸡一样的小家伙,吃肉时弯钩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睁一闭,闪闪有神。吃饱了肉,翅膀展开伸懒腰,神气活现,歪头瞪人。老爸满意地点头赞许它,有野性。
小鹰按一天一顿肉条的饭量,迅速长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来了,嘴上弯钩更锋利了,眼睛炯炯,从前的丑鸡模样渐渐不见,显出一头猛禽的真容。
我们都越来越喜爱小鹰。
终究有一天,爸爸还是纠结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鹰送回山林。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曾经悄悄掀开鸟笼的罩布,想偷窥睡觉的小鹰。
黑暗里,那双冷冰冰的锐眼突然睁开。
那是一双野性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鹰的眼睛,这样近在咫尺地对望过一瞬,就会明白,鹰注定是翱翔在苍空之上的自由生灵,不是可以被人类圈养笼中的宠物。
爸爸和我并没有就小鹰的问题谈论更多,但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也曾想养一只威风的鹰,当我们真的养了,他和我一起在与小鹰朝夕相处的时时刻刻,感受一个野性生命的成长,开始去理解这种野性,尊重它的自由。
小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妈妈都爱猫,爱小动物,爸爸则一副大老爷们样,很少流露对猫,对小动物的感情。
有一件关于爸爸和动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诉我的,说爸爸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学医生给小孩打疫苗针,拿了根竹签子,满院子追着逮人家养的小鸡,逮到就拿竹签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给那只小鸡打针了……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肉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床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床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肉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肉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春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情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干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回应他的,只有砸门的巨响。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边砸门一边怒吼:给我开门!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邻居纷纷关心我妈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暴殴打,没有人相信半夜砸门的是我。
长大之后,我实事求是地认为,在那个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养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熊孩子,还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说明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斗嘴吵架的时刻,当时特别生气,特别牙痒痒,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当我在异国他乡,万里之外,想要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时,真的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大吵大闹过,为什么赌气冷战过……而更久远时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记得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清楚。
无论吵闹还是亲昵,这些记忆,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学毕业之后,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独立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远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遥远的欧洲,爸妈也退休了,选择了在温暖南方的一个海岛上闲居养老。那是我带着他们一起旅游时去过的海岛,爸爸对那里一见钟情,当时就决定要买房住下。我以为又是他无数次心血来潮的念头,转头就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