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别处,我在他乡。
第三章 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
阴冷的12月22日傍晚,从德累斯顿坐火车沿着铁轨旁渐深积雪,窗外的村庄有暖灯亮起,远处山脊上一半破败一半唯美的城堡,与近处溪流一样仿佛已静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满目萧瑟,被宁静的力量笼罩。偶尔停靠的小火车站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那些被遗忘在红色记忆里的工业小城。长椅漆色斑驳,铁花站台灯柱的锈迹被常年雨水冲刷到地面。老化的车站设施,堆积的木材货箱,小站台上的人,抽烟、等车、送人,呼出白汽和烟圈,厚围巾下轮廓凌厉的东欧面孔,惯于严寒的忍耐表情……这一切,与德国东部重镇德累斯顿隔开了不仅数百公里,更像有二十年时间的距离。
变弱的手机信号显示这里是,捷克共和国,Czech。
我在这样的暮色里昏昏入睡,直至到站布拉格。
布拉格老火车站,一半摩登一半古旧,高拱的穹顶绘满斑驳壁画,画上或神或人或动物的无数双眼睛,凝视着每个造访者与过客。走出车站还是阴霾密布的黄昏,当出租车穿过几个巷子,阳光重返,长街尽头辉光扑面而来,车窗外擦身而过的恢宏建筑、瑰丽街灯与远处城堡、教堂高高低低的尖顶,夕阳下的查理大桥,被魔法唤醒的金色布拉格,在这一刻轻易扭转了时光之轴。
一上车就在与我交谈的出租车司机,在阳光出现之际沉默,我们不再讲话,安静凝望这夕阳下的城。司机减缓车速,慢慢行驶。转入下一个狭而蜿蜒的巷子,我问他,在布拉格多久了。他回答,快有一辈子了。
“你真幸运。”
他笑起来:“是的,没有人不爱布拉格。”
然后他继续他的讲解,每经过一处历史悠久的建筑、一座漂亮的老店铺,他都用那种平稳、自持,自豪感却从每个词里溢出的语调,向我这个远来访客打开这传奇之城的一小扇窗。
直至他再度沉默,在我们驶经一栋大楼时,看见门前垂悬下巨大的黑旗。
冬日的风里,黑旗扬起一角,我们的车从飘扬的黑旗下驶过。
“你知道为什么城里挂了这些黑旗吗?”出租车司机语调平淡地问我。
“因为有重要的人过世了。”
“是的,我们的前总统,哈维尔先生。”他点点头。
“我在德国时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他是个重要的政治家。”
他点头,没说话,此后一路上我们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谈起城中值得尝试的餐馆。
到酒店门前,帮我取下行李,道谢和道别的话都说过了,他发动车子,转头对我说:“明天早晨会举行葬礼,在圣维特教堂,离这酒店不远。走路就能到,会有很多人进不去教堂,但能在外面看。酒店会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一场重要的公开葬礼,每个人都将到场,哪怕是过路的旅者。
酒店前台摆放的花束是白色的,旁边用玻璃杯子放了一只小白烛,及一个很小的木头相框。相框里眉头深蹙,表情严峻的哈维尔仍在烛光里凝视他的布拉格,他的捷克。
工作人员道歉说今明两天不能播放音乐,因为是在哀悼期间。
的确,当夜的布拉格,听不见一丝音乐,我在冬夜瑰丽的老城里穿街过巷,步行了两个小时,这座被无数传奇音乐家致敬过的城市此夜却是沉寂的。
黑旗随处可见。餐馆、商店、民舍……有的只是一小面斜斜插在窗台花盆里,有的悬挂在店门口。
在咖啡馆里我问年轻的侍者,是每间店都要挂,还是随自己决定?
他耸起眉毛笑:“当然随自己,如果你讨厌政治,讨厌这个人,你可以为此干杯。”
次日清晨的布拉格,小雨,薄雾弥漫,格外的冷与静。
布拉格的冷不像德国那么凛冽直接,这里雾雨相间,阴冷慢慢渗到骨头里,呵气成霜。
因为冷,我放弃步行,叫了taxi。
这位司机不似前一位健谈,一路沉默。
去往圣维特教堂的路上,沿街挂满了黑旗,风里起起伏伏的黑旗,裹在布拉格的白雾中,并不刺目,也不突兀,这里的气场足以包容几个世纪的动荡悲喜,乃至任何凡人的生死离合。
路上车很少,行人寥寥,接近圣维特教堂时开始看见成群结队的行人,都缓缓去往教堂方向,或是扶老携幼的一家人,或是挽臂而行的老夫妻,或是独自一个的年轻人。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窄巷小路,人们沉默着结队而行。
有人手持白玫瑰,有人拿着一小面国旗,有盲人牵着他的导盲犬。
有些是和我一样身在布拉格的外国人,一手拿着捷克国旗,一手拿着本国国旗。
前方路口的警车和禁行路标,表示已进入葬礼现场区域,仅限步行入内。
出租车司机望着远处圣维特教堂的尖顶和飘扬的黑旗,沉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外面极冷,我裹紧大衣,打了个寒战。
道旁的警察审视我,伸手示意方向,低声道:“谢谢,请这边走。”
转过路口,眼前是豁然开阔的圣维特教堂广场,一眼看去,全布拉格的人仿佛都在这里了。
黑压压的人群肃立在寒风里,在教堂外,在一片广袤的静默中。
葬礼已经开始,通过广场前竖立的巨大屏幕,可以看到教堂内葬礼的直播。
回荡在教堂内的哀悼曲调,管风琴呜咽的低音,主持葬礼的教区主教正在念诵教皇给逝者的悼词,沉缓语声从扩音器中传出,有一种悲而不伤的安宁能量笼罩在广场上空。不仅仅是安宁,更有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屏息,令人忘却寒冷。
肃穆的,充溢着尊重的力量。
后面抵达的人陆续朝前聚拢,没有人拥挤,前面的人群尝试给后来者让位,给老人让位。
主教宣读悼词之后,各国政要陆续致辞,如希拉里、克林顿夫妇和默克尔等,各自的致辞,皆简短而富深意,共同哀思与敬意的表达之下,微妙措辞的差别,透着耐人寻味的立场。站在我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听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翕动,跟着复述致辞内容,似乎想从他国政要的言辞中,去更多地了解那个被称为他们共同的“父亲”的人。
哀悼人群中,年轻人和老人的面容神情显著不同。
年轻的情人手挽手依偎在一起,看着屏幕上的葬礼画面。
带着孩子的父母,低头亲吻孩子,悄声安抚,清晨寒风中和大人们一起步行而来的孩子冻得脸颊通红,紧紧牵着父母的手,懵懂地张望人群,还不明白这个清晨的特殊,安安静静并不吵闹,即使被抱在怀中的幼儿也没有哭闹。
却听见身后一位老妇人的啜泣。
穿黑长大衣,银发裹在头巾下的老妇人,低头拿手绢拭泪。
有位老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同样面容哀戚。我以为他们是一对伴侣,后来葬礼结束,人群散去,他们沉默离开,各走各路,甚至没有道别,才知也是陌生人。
老人们大都脱下帽子,耳朵通红地肃立在布拉格寒冷的清晨,很多人不时拭泪,那种哀伤与年轻人是不同的,与教堂内沉睡在灵柩中那个人一起被带走的,或许亦有他们共同的岁月和热血。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一代人,又一代人,来的来,去的去。
圣维特教堂广场上被雨水浸润的青色地面,被无数显赫与平常的足印磨得越来越光亮。
屏幕上最后一位致辞者的讲话结束。
整个广场寂静。
然后听见响亮的掌声,来自我身后一位穿灰色大衣的老人。
他噙着眼泪在笑,用力鼓掌,掌声一下一下仿佛惊醒了周围被哀伤笼罩的人们……很快,四面八方的掌声席卷了整个广场,起初缓慢,渐次有力,如鼓点,如有节奏,如有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在无形中将所有人的心跳与鼓掌的节拍连在一起。
不同年龄,来自不同地方,甚至不同种族、不同立场与情感的人们,都在鼓掌。
任何一个置身于这浪涛般掌声中的人,都会永生难忘。
这是致敬的掌声,也是送别的掌声。
这葬礼上千百万人的掌声,是最好的悼词,最好的安魂曲。
掌声里的力量震荡人心。
灵柩中的逝者,广场上的过客,教堂上空掠过的飞鸟,这一刻都被笼罩在温暖、感激、希望与凝聚的力量中。
布拉格不需要眼泪,一如千百年来饱经动荡的捷克人,以热爱自由与音乐的天性,以对抗寒冷与风波的坚韧,以泪光,以微笑,以掌声,驱散哀伤,送别逝者,送别历史。
2011年12月23日这一场捷克国葬,以清晨响彻全城的哀鸣警报和一分钟的全民致哀起始,以音乐声里灵柩悄然被卫队护送离去而终,并不冗长。
护送灵柩之后,仪仗队与白袍僧侣鱼贯而出,肃立的人群慢慢散开,各自离去,不到十分钟内,圣维特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都散入附近街巷,广场上还有些媒体和安保人员在工作,人群自始至终,聚散都出奇安静、克制、有序。
唯一发出“异声”的人,是一个抗议者。
从葬礼刚开始,有个抗议者就背着一块白底黑粗体字的标语牌,举起白色三角小旗,走到哀悼人群的最前列。标语和旗帜上,写着抨击现政府与“哈维尔是个骗子”的字样。
这个矮小的卷发中年男人,被标语牌压得有点驼背,独自一人站在非常醒目的位置,偶尔走来走去展示标语牌给人群看,从各种侧目而视的眼光中,昂头走过,也不出声,谁若盯着他看,他就回视,走到你面前来,递上一张传单,掉头走开。
几乎没有人接他的传单。
捧着白玫瑰前来悼念的人们,在这个抗议者经过时,侧身给他让路,别过脸视而不见,不回应,也无敌意。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只有一个穿黑衣、戴耳麦的安保特工,神色淡漠,以两手交握身前的标准站姿,一动不动地站在路旁,目光跟随着抗议者,直至葬礼结束后,抗议者扛着标语牌孤独地离开。
布拉格是被无数曲折奇诡的斜巷小道串联起来的一座迷宫。
聚在广场上的人,四散进入密密的巷子里,左一拐,右一转,像慢慢渗入了地下,人迹无处可寻。只是店铺打开了门,酒馆亮起了灯,致哀的黑旗依然挂着,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他的人们如常生活。
圣维特教堂外的斜坡,卖煎饼的小摊上插着一支白玫瑰。在广场寒风中站了很久的人们,聚在小摊前,等一杯热酒,吃一份夹了厚肉的煎饼,搓搓手,暖暖身,素不相识的人们低声交谈,然后各自离去。
我在城中游荡了一会儿,吃完午饭在咖啡馆打了一个小盹儿,一抬头发现天又黑了。
冬季的东欧,天总是黑得很早、很快,下午四点天边已经泛起冷蓝的暮色。
不经意又走回到圣维特广场下面那条斜坡路,抬眼见到一片烛光如海。
广场台阶上一层层的蜡烛铺叠上去,高高低低,有风罩的,没风罩的,鲜花环绕着的,快燃尽的,刚点燃的……夜风里摇曳的烛光,燃得并不容易,不断被风吹灭。但这片烛光海,从天黑到夜深,从未熄灭。
因为不断有人经过,伫立一会儿,离去前将那些素不相识者留下的,被吹灭的蜡烛点燃。
不断有人带着蜡烛前来,点燃自己的,再将周围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