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励她拿起笔,书写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故事,一步步走近她的愿望。
当我还是一个不知道海水是什么味道的小丫头时,她带回海水给我尝,带回远方和广阔,令我向往,令我有勇气去追寻,去将梦想一个个安置进真实的生活。
现在她六十岁了,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从此在家颐养天年,整日念叨着“常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在我眼中,她依然是那个站在船头夜风中,裙袂与发梢一起飞扬的美丽女子。
我做了很多年她的女儿,现在我的年龄和她变成我妈妈的时候相近了。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对能彼此理解,能以心灵开放沟通的好朋友。
第七章 如花美眷
“米线,谁的三鲜米线……”
这一口软软糯糯的苍老话音,我到现在也没能忘记。
耳边响起这声音,眼前就又看到她,佝偻瘦小的身子,白发烫成小卷,两鬓用铁丝发夹蓬松夹上去。很小巧的一张脸,满是皱纹,皱得看不清五官,嘴巴也瘪了,眼睛眯得细长,因为她总是笑——颤巍巍双手端一碗米线走过来,对着你笑;收了钱,低头在围裙兜兜里找补,对着你笑;佝身慢悠悠扫地,扫到你面前,低声细语说,同学,请让一下,还是对着你笑。
她个子很小,两肩高低不齐,从背后看,一侧肩胛拱起,不知道是因疾病还是伤残。
那时,中午放了学,常去她的小铺子吃米线。尤其阴雨天,热乎乎捧着大汤碗,挑着细滑的米线,哪怕坐在四面透风,顶上偶尔还漏雨的篷子下,也满足极了。米线铺搭在校门口一条小巷子里,教职工宿舍楼下空地,搭了个简易狭小的厨房,外面塑料布篷子一拉,几张桌凳摆上,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铺子。
儿子是厨师,一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人,好像在炉子前生了根似的,不停重复煮米线、挑米线的动作,大冬天也忙得满脸是汗。媳妇打下手,洗菜洗碗备调料,手脚麻利,人也和气;老婆婆端米线,收钱,收拾桌子,扫地……一家人分工协作,有条有理,每天生意都很好,学生们排队排老长。
大多数女生比较懂事,看到米线煮好,会自己去端,吃完了也自己把碗端回去,不忍心看老婆婆颤巍巍来做。每次老婆婆都连声说谢谢,笑眯眯望着我们走,说同学再见,明天早点来吃啊。
他们家的米线真是好吃。
老婆婆的口音,带云南腔调,问过她,好像是昆明人。
她家老爷子,偶尔也来米线铺坐坐,阳光好的时候,拄个拐杖,坐在门口,望着学生们来来去去。他年纪大了,也许有八十岁了,帮不上铺子里的忙,就坐在那里。偶尔老婆婆太忙,没听到有学生叫她收钱,老爷爷就帮忙喊一嗓子,嗓音洪亮。老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埋怨他一句,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
我特别喜欢这个老爷子,因为他和我的爷爷有种说不出的相似,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感觉,只是看见他坐在那里,就觉得满心亲切。他满头银发全部往后梳得整齐,戴金边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凳子上,任何时候都是同一个姿势:腰杆笔直,大腿与小腿成直角,两臂平伸身前拄着拐杖,坐得一丝不苟。
他不大说话,总是独自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睛望着远处出神,样子严肃。
每次我们吃完,走的时候,都要和老婆婆说声再见。老爷爷在铺子里的时候,我也到他面前,打声招呼,说一声,爷爷,我们走了。
他微笑点头,说,好好,同学慢走。
就这样在他们铺子里吃了很多次的米线之后,那天,我记得是夏天,下暴雨。
铺子里挤满了等位子的学生,我和同伴去得晚,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等。
雨大风大,我们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一边哆哆嗦嗦,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年纪小,吹风淋雨不当回事。老婆婆从铺子里瞧见了,着急的,招手叫我们进去躲雨,说要淋感冒的。我们不想挤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生当中,宁可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撑把花伞,颤巍巍地从铺子里小碎步跑来,把我的袖子轻轻牵了,歉意地说,同学,对不起啊,今天人太多,我带你们到家里去吃好不好?
我和同伴都愣了,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能上别人家里去打扰。
我们推辞。
老婆婆说,我家里干净的,你们放心。
这样一说,我们更不好意思得耳根都红了,哪里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上楼。
她家里干净整洁得出奇,我不好意思太刻意打量别人家,不记得陈设了,印象里,只记得屋子里有股好闻的茶香,特别安静。老婆婆说,老爷子在里屋睡午觉,今天下雨,他骨头疼。
我们赶紧放轻脚步。
她领我们到一张四方的小餐桌坐下,说等一会儿媳妇会把米线端上来。
正对餐桌的那面墙上,挂了个老镜框,很多张老照片镶在一起那种,一抬头就看见。
我和同伴几乎同时“啊”地叫了起来。
镜框正中央,最醒目的一张老照片,是一对男女的合照。
男的穿军装,帽徽是青天白日,浓眉飞扬,英俊,气度不凡。
女的穿旗袍,齐肩波浪卷发,鹅蛋脸,一双眉毛真是书中说的娥眉,弯弯袅袅的眉弓下,杏眼星眸,含情脉脉,口鼻也像月份牌上的胭脂美人,标致极了,没有缺点可以挑。
两个人看着都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真正的惊艳。
照片上的女子,若要拿一个参照来描述,就拿当年的电影皇后胡蝶吧,在我眼里,若胡蝶的美貌打80分,她就是90分,不夸张。
她那么美,以至于我都忽略了照片上英俊的戎装男子——我的同伴,那个小女生,后来念念不忘很久,一直说怎么会有那么帅的男人。可当时我的注意力全被这美人夺走了,连她的眉毛,她的笑容,多年后都还清晰记得。
我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回头望向老婆婆,她笑眯眯地站在后面,把我们目瞪口呆的样子都看了去。同伴瞪大眼睛问:“婆婆,这照片上是谁?”大概也知道自己明知故问,她结结巴巴地又补一句:“是您吗?”
“是,是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婆婆望着照片,回答得平静,笑容少了一点,眼睛里有我在那个年龄看不清、看不懂的许多东西。我看着她,和她目光接触,眼前是佝偻、苍老、瘦弱的老婆婆,背后是照片上美艳照人的女子,突然间我就不敢看她了,我转过了目光,再看向照片里的女子,多看一会儿,竟更不敢了。
同伴问:“那这个男的,是爷爷吗?”
老婆婆眯眼笑,轻声细气地回答:“是他呀。”
同伴惊叹:“你,你们年轻时候……太美了……”她的赞叹,到后面一句低下去,这一刻我记得很清晰,因为我在她脸上同样看到迷茫。
那时我们才十几岁,震撼之余,满心不知所措的迷茫——人生的变迁,以这样鲜明残忍的对照,突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只好沉默,沉默里,好像听见命运在发笑。
从如花美眷,到米线铺子里的佝偻身影,这中间的几十年,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又似乎隐隐懂得。
阴雨天的冷意,无声无息钻进身体里。
还好,还好,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
“米线来喽。”
老婆婆慢悠悠转身去开门。
我和同伴对视一眼,沉默地,看向镜框中的其他照片。
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抓住。
那是一张黄埔军校生的毕业合影,泛黄照片上,戎装英武的年轻人们,个个神采飞扬。
老婆婆端来热腾腾的米线,语声软糯地催我们趁热吃。
我们安静地坐在小桌前吃米线,老婆婆去厨房给我们倒了两杯开水,笑眯眯,慢悠悠,轻手轻脚。她转身回厨房时,手在门框上扶了一下。我刚好抬起头来,看见她的手,干枯起皱,布满劳作痕迹。那一眼,留在我记忆里,出奇清晰。
后来学校整顿校门口环境,应付卫生城市检查,不许再摆摊儿。好几家小店都关了,米线铺子也收了。等整顿的一阵风过后,其他小店小摊儿又照常开门,只是老婆婆家的米线铺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开。跟着我们就毕业了,一直没能等到再吃一回她的米线。毕业后返校了两三次,都心心念念绕去那条巷子,依然空空,从此再没见过那个佝偻瘦小的身影。
好多年过去,我竟也从没忘记。
米线铺子的老婆婆,旧照片上的美人,晒太阳的老爷爷,戎装英姿的军官……每每想起来,总恍惚觉得他们各在各的时空里,遥隔红尘万丈,相逢了如花美眷,远去了似水流年。
这个故事存在我记忆里很多年了。
在《衣香鬓影》三部曲的结局里,众多人物们,风流云散,各有归处。曾有人问,他们若没有离去,命运又会怎样……
如果足够幸运,我想,就是这样吧。
念卿和晋铭,在无名小巷深处,开一家米线铺子,或是粥铺,或是别的什么,就这样默默老去,相伴在市井烟火里,劳作、操持、平淡、琐碎,然而也安然。终归安然。
第八章 猫的江湖
【在初一遇见初一】
初一是只玳瑁花色的母猫,大年初一凌晨在地下车库与我偶然相遇,我就叫她初一,有个名字好招呼。
大年初一凌晨四点,在奶奶家里吃过年夜饭,陪老太太打完牌,我精神抖擞地回家。车子飞驰在烟花还未散尽的城中,冬雾隐隐被染成橘红色。路上空旷清冷,几乎不见车,敞开速度飞,二十分钟就到了家,往常要开四十分钟。我走出地下车库,在入口处,瞥见一团毛茸茸的影子拖着长尾巴掠过。不早不晚,恰好在这一刻,它从我眼前经过。
我唤住她:“猫咪。”
它已跑到车下,闻声驻足回头,保持一个警觉的姿势张望。
我蹲下来,用轻柔的声音招呼它过来。它姿势略放松,仍然没动。我眯起眼睛传达善意,养猫多年,猫咪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大概也会模仿一点,她似乎懂了,柔柔地喵了声,缓步走来,嗅嗅我的指尖,抬头看我,脑袋轻蹭我的手。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肢体友好交流,挠脖子、顺毛、揉脑门,她舒服地呼噜,显出对爱抚极度渴望的样子。
她玳瑁色,皮毛漂亮,体态娇小蹒跚,即将当妈妈,脖子上戴着个紧箍的防蚤橡皮圈,已快勒着肉,项圈污脏。
她的身子和脑袋比例不同寻常,脑袋小小的,身体却已是成年猫大小。那个项圈恐怕是她还小的时候就戴上了,之后不知是走失还是被弃,流浪在外已有不短的时间,身体渐渐长大,脖子却始终被小项圈勒着,小脑袋不敢长大。即便这样,项圈还是渐渐勒紧。她是怎么忍受着这样的束缚,小心翼翼活下来的。我不忍多看那项圈,慢慢站起来,招呼她跟上,她亦步亦趋,到电梯门前却不敢进来。
我指着她,又指指自己,做了个往嘴里拨东西吃的手势,最后指着电梯门前。她歪着头看我,似乎在领会手势的意思。我回家飞快拿了猫粮和水,出电梯一看,果然她安安静静坐在原处,在等我。
在她身后,还来了一只羞怯的黄猫。
黄猫看见食物就不羞怯了,扑到猫粮前埋头猛吃。玳瑁花的小姑娘也饿极了,看见猫粮激动得尾巴直颤,却在扑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