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叶卿雪怀孕,又过十月,诞下一子,名叶弈晟。
三年后,莫罹猝死。
十五年后,叶弈晟继任白云城主之位,一月后,叶卿雪病逝。
白云城那一日天光正好。
叶卿雪倦怠的倚在软榻上,一袭黑衣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时间不曾在她面容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一笑,仍然明艳如初入江湖时的雪衣乌发的少女。
“母亲,该吃药了。”叶弈晟端着药碗做在软榻旁。
叶卿雪摆了摆手,“我的病,不是药能治得了的。”她伸出手轻抚少年俊秀的面庞,最终流连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喃喃道:“像,真像,从前二哥哥就说我和城主哥哥眉眼处最像,你的眼睛也像城主哥哥……”
叶弈晟淡淡的打断她的话,道:“母亲,我不是他。”
叶卿雪低声而断然的道,“你就是你,你不是他。”
如是说着,她忽然一笑,“他就是他,谁也不会是他。”
叶弈晟无意探究母亲口中的那个“他”,但总有各色各样的人将他们相提并论。白云城年迈的老管家,在教他读书习字时,总是道:城主这么大的时候,武功已经胜得过多少人,读书也已经读到哪本书了;照顾他的老嬷嬷会轻抚他的头,喃喃道这眉眼和城主是如何相像……哪怕叶弈晟此时继承白云城主之位,这样的相提并论也不曾少下去。
因此,就算叶弈晟有心避开,也是无力为之。
“阿晟,”似乎精神好了点儿,叶卿雪坐起身,柔声道:“等我死了,你记得,将我的骨灰一半洒在城主哥哥墓前,一半洒在白云城里。叶卿雪生要守着白云城,死也要守着白云城。”
叶弈晟点头。
叶卿雪又笑道:“阿晟,你恨不恨我,恨不恨二哥哥?”
叶弈晟看着叶卿雪面上不自然的晕红,心中忽然一惊,脑海浮出“回光返照”四个字。本来想摇头回答的问题,此时忽然就忍不住点了头,“恨,为什么不恨?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你们的孩子看过。”
叶卿雪恍惚叹声道:“你确实该恨的。”
叶弈晟抱着她软下去的身体,“那你补偿给我啊,你不要死,活着补偿给我——娘,你不要死!”
叶卿雪眼前,闪过一抹白色。
那是紫禁之巅,她闭目不敢直视的白。
白的像是洛阳城的那场大雪,飘飘洒洒,覆盖了整个洛阳城,她无论走多久,无论怎么走,看到的都是白。
“城主哥哥……”叶卿雪喃喃唤道。
掌心一松,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落地,碎裂成片。
还记得小时候叶孤城因事去杭州数日,她死缠烂打的跟了去,看到杭州街头的小摊子上比暗器功夫赢玉佩,便央着叶孤城替她赢,头魁是一支碧玉簪子,她却非要第二名的两块玉佩。后来叶孤城果然赢了玉佩,她便死赖活赖的让叶孤城贴身带一块——做工并不好,玉质也差,叶孤城自然没有带着,只将其收在了书房里。她后来整理书房的时候,才无意将其翻了出来贴身收好。
这一收,便是许多年。
叶弈晟俯身去捡玉石碎片。
窗外,飞花如雪,片片凋零。
时光流逝,照顾叶弈晟长大的老人一个个去世,他才恍然发觉,已经有很有没有人在他耳边提到“叶城主”这三个字了——自他继承城主之位到如今,所有人都唤他“叶岛主”,仿佛那三字,只留给那一个人。
清明时节,叶弈晟带了香烛纸钱去祭奠双亲。
他的父亲葬在那座并不如何显眼的坟茔左侧,她的母亲,衣冠冢立在右侧。
地下保护尸体不腐不朽的玄冰棺透过层层土壤散出寒气,叶弈晟食指在墓碑上一笔一划的描摹着,低声读道:“白云城主,叶孤城之墓。”
另有一行小字在侧: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叶弈晟将一壶酒祭在坟前,“我很敬仰你,你活着,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敬服你。你死了,偌大白云城三年缟素再无白云城主。”顿了顿,他声音一沉,“但是,叶弈晟不会做第二个你!”
叶弈晟就是叶弈晟,不必像谁,也无需似谁。
他转身离去。
月白的衣角漂浮在海风中,猎猎而动。
《若卿之雪》
一点血染,素衣开梅妆
残瓦冷,天涯霜雪三更滴漏断
一叶飘雪,为谁葬余年
孤城远,远上一片白云间
羌笛怨,怨曲声声隐月颜
故园,小楼听清角玉笙寒
玉关情,秋雨敲窗翠叶残
三五之夕紫禁却为别
犹记白衣,似惊鸿一瞥
皎如画,琥珀流光笑意正宛然
今夕成墨,一痕泪渍干
覆雪落,菱花镜里辞朱颜
莫相问,问情慧剑不堪折
南望,海外遥一叶寻飞仙
若锦坠,碎玉飞花独倚栏
重九望月杯酒祭心间
作者有话要说: 在最开始有人物构思的时候,就很喜欢叶卿雪,第一是因为外貌,设定中叶卿雪的眉眼处和叶孤城惊人的相似,琥珀色的眼睛,有着叶氏与生俱来的高傲,然后才是话唠。
《若卿之雪》写给叶卿雪,白衣,话唠,骨子里却是孤傲的叶卿雪。
☆、兄弟手足
京师的晚上,宵禁未至之时总是一片喧嚣。
莫罹午睡醒了之后已经是晚上,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现在一副凡人之躯尚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只好从院子里出来去酒楼吃饭。客栈的青幔随着微风摆动,隐约可见“关山栈”三个字。
“莫公子,今天还是老三样?”伙计赶着迎上来,笑问。
莫罹点点头,又道:“再多加一壶酒。”
白天睡得多了,说不准,晚上多喝一壶酒还能接着睡。
伙计答应了一声,传了菜后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莫罹靠窗坐着,一道白影忽然窜上来,他起身向后退让了几步,才看清白影是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莫罹顿了顿,道:“兄台……”
“哥哥!”年轻男子打断他的话,兴冲冲的叫道。
莫罹稍愣,紫禁之巅月色凄寒仿佛已经成了梦中之事,他一闭眼再睁开就成了这京师繁华处一个无父无母的酿酒师,身边只有一院桃树和酒窖里几十坛陈酿为伴。莫罹一个人,酿酒换钱让他足以度日,更无亲朋旧交烦扰,正是难得的清闲日子,谁知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人翻着窗户进来喊自己“哥哥”。
心中纵然有百种念头,莫罹也只轻声道:“我不记得了。”或者说,这一世醒来,他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年轻男子抱住他的胳膊,“哥哥,我饿。”
莫罹立即抽身推开半步,见年轻男子一下就红了眼圈,不禁微微尴尬的转移他注意力,“你想吃什么?”
提到吃的,年轻男子立即眉开眼笑,“我要吃红烧肘子,红烧肉,水煮肉片,梅干菜扣肉,回锅肉,木须肉,锅包肉。”一口气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莫罹,见莫罹半天没说话,就委屈又怯怯的去扯莫罹的衣角,“哥哥……”
莫罹张了张口,道:“我去让伙计准备。”
唤来伙计,莫罹重复了一边年轻男子要的菜,伙计十分沉静,道了声“莫公子稍待”之后,不出小半个时辰,就将莫罹要的菜一一摆上桌。
莫罹看了眼满桌子的肉,再看看吃的满手满嘴都是油的年轻男子,等他吃的似乎告一段落了,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头也不抬的说了句“我叫略商”,继续啃肘子。
莫罹托腮看着他吃,不时给自己倒杯酒,等到他两壶酒喝完了,略商也将一桌子菜吃的七七八八。满桌风卷残云之后的狼狈与略商油腻腻一身的狼狈相得益彰,莫罹在心中比划了一下,自己比略商身量相仿,自己的衣服他应该可以穿,便付了账直接将人带回他住的院子。
烧好热水,莫罹对略商道:“你先进去洗一下,我去给你拿换的衣服。”
略商亦步亦趋的跟着莫罹,委屈道:“不要,哥哥会把我一个人丢下的。”
莫罹柔声哄他,“不会的,哥哥不会丢下你的,哥哥只是帮你去拿衣服。”
略商任凭莫罹说什么都不撒手,莫罹没办法,只好带着他去找衣服,然后再看着他洗澡,心中渐渐生出个疑影。等到略商洗完澡换好衣服躺在榻上缠着他要他讲故事的时候,这个疑影就更加浓重了。
“略商想听什么故事?”莫罹坐在他床边,状若无意的将手指按在略商晚上。
莫罹手指冰凉,略商瑟缩了一下,道:“只要是哥哥讲的,略商都想听。”
莫罹收回手指,暗道:果然是毒素侵蚀心脉。
“哥哥先要问略商几个问题,才能给略商讲故事。”莫罹给他掩掩被子,初春时分,夜里还是有几分凉意,又往床脚的香炉里丢了一把安神香,才道:“略商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找哥哥了?”
安神香自香炉中冉冉升起,能安神定心清淡香气笼罩在房中。
略商攥着莫罹的衣角,道:“家里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我都不认识。他们给我喝苦苦的汤,还不给我吃糖……”声音含了浓浓的委屈,“我想哥哥了,就跑出来找哥哥,哥哥,别不要商儿,商儿很乖,很听话的。”
莫罹安抚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略商的背,哄道:“商儿很乖,很听话,哥哥不会不要商儿的。”
略商低低呜咽了两声,睡着了。
莫罹欲要起身,才发觉衣角被他攥着,好不容易哄着他睡着,莫罹也不想再弄醒他,便轻手轻脚的将外衣脱下,只穿着中衣坐在桌前——仅有的一张床给了略商,他又不习惯何人同榻而眠,便预备凑合着在桌子边坐一晚上,明日再收拾出来一间屋子。
半夜,一声痛苦的哭喊,惊醒了白天睡的过多,晚上浅眠的莫罹。
莫罹点亮烛台,就见略商在床上打滚,他拉过略商的手腕给他把脉:剧毒并没有发作。
“略商,哪里不舒服?”莫罹按着他不让他胡乱挣扎。
略商含糊哭道:“肚子疼,哥哥,呜呜,肚子好疼。”
莫罹半吊子医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只好一边哄道“略商不哭,哥哥带略商去看大夫”,一边揽着略商给他披上外衣,半扶半抱的去找街角住的老大夫。
大半夜被人吵起来对大夫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老大夫裹着件袄子打开门,“进来,先让病人躺下”,他自己自以为常的一边整整衣裳,理理头发,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
莫罹让略商靠在自己怀里,“半夜突然嚷着肚子疼。”
老大夫抓起略商的手,研究了半天的脉相,又按了按他的肚子,疼的略商直把身体缩成一团,哭着“哥哥”的叫个不停,莫罹一边低低的答应着,“好了好了,哥哥带你看大夫了,马上就不疼了”,转头问大夫,“我弟弟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摸摸胡子,反问道:“他最近吃了些什么东西?”
莫罹回忆道:“红烧肘子,红烧肉,水煮肉片,梅干菜扣肉,回锅肉,木须肉,锅包肉。”
老大夫皱眉道:“都吃光了?”
莫罹隐约明白过来,“他这是吃撑了?”
“油腻的东西吃得太多,脾胃不调。”老大夫颤颤巍巍的去开药方,取药,最后把抓好的两包药给莫罹,叮嘱道“这药三碗水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