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和煮咖啡,他开车把她先送到她做清洁工的地方,然后掉转头来去码头。有时,她下午收工早,她就会跟他一起沿着海滨走道步行,四处巡视,她会骑旋转木马或者乘坐涂着黄色油漆的蛤壳,爱迪会一边给她解释旋冀和电缆的道理,一边倾听发动机的声音。七月里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海边散步,吃着葡萄棒冰,光着脚踩在很湿的沙子上。他们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是沙滩上年龄最大的人。
玛格丽特说起年轻女孩子们穿的比基尼泳衣,说她永远不会有胆量穿这样的东西。爱迪说那些女孩子们很幸运,因为如果她穿上的话,男人们可就不会看别人了。虽然玛格丽特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臀部已经发胖,眼睛四周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还是打心眼里感谢爱迪,默默地望着他扭曲的鼻梁和宽阔的下颚。爱情之水又从天而降,滋润着他们,就像他们脚下的海水,实实在在的毋庸置疑。三年后的一天,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面包屑裹鸡块。爱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但他们一直住在这幢老公窝里,玛格丽特说这样会让她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窗外的老旋转木马。突然间,在没有一丝预兆的情形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指向后弯去,无法合拢。鸡块从她的手掌上滑下来,落到水池里。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它们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别人正用它们抓着一个无形的大罐子。然后,一切旋转起来。
“爱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地板上。
他们确诊说,是脑瘤,她的身体会像许多其他病人一样日渐衰弱。治疗似乎让病情有所缓解,头发一片一片地脱落,早展与嗡嗡作响的放射线仪器做伴,晚上在医院的马桶边呕吐不停。在最后的日子里,当癌症被判定获胜时,医生们只是说,“多休息。别着急。”当她提出问题时,他们会同情地点头,一下一下好像从滴管里勉强挤出来的药水。她意识到这不过是客套,是他们无能为力时好心的表示,当一个医生建议她“把事情料理好”的时候,她要求出院了。与其说她是要求出院的,不如说她是通知医生她要出院的。爱迪扶她走上楼梯.把她的外套挂好,她四下打量他们的公寓。她要煮饭,但是,他强迫她坐下,然后烧了一些开水沏茶。他头一天买好了羊肉排.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几个朋友和同事,他语无伦次地同大家说着话吃完了晚饭,大多数客人见到面色焦黄的玛格丽特都说:“嘿,看谁回来了!”好像这是一个庆祝她回家而不是向她告别的聚会。他们用一只“康宁”盘子盛土豆泥,甜点是黄油巧克力方糕,等玛格丽特喝完了第二杯酒,爱迪拿起酒瓶,给她倒了第三杯。
两天之后,她惊叫一声醒来。他在破晓前的沉寂中开车送她去医院。他们简短地说着话,商量哪个医生可能当班,爱迪应该给谁打电。虽然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爱迪还是感到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在方向盘里,在油门里,在他眨眼的瞬间,在他清嗓子时发出的声音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要挽留住她。她四十七岁。“你带着卡吗?”她问道。
“卡……”他茫然地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待她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纤细,好像那口气已经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保险卡,”她声音沙哑地说。
“对,对,”他赶紧说,“我带着呢。”
他们把车泊在停车场里,爱迪熄了火。四周骤然变得过于凝滞,过于安静。他听得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皮车座上发出的咯吱声,车门把手喀哒一记打开的声音,外面的空气急速流过的声音,他的脚踩在停车场上的声音,他的钥匙串丁当作响的声音。他帮她打开车门,扶她出来。她的肩膀紧挨在下颚边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冻僵了的孩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她朝爱迪示意了一下,并朝那台白色大型游乐车顶部点了点头,游乐车上的红色车厢像挂在树上的装饰物一样摇来晃去。“今从这儿可以看到它,”她说道。
“‘阜氏巨型摩天轮’?”他说。
她避开目光。“家。”
爱迪来到天堂之后还没有睡过觉,所以,他觉得自己同每一个跟他见面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几个钟头。但是,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睡眠也没有醒来,没有日落也没有潮涨,没有三餐也没有日程表,他怎么知道呢?同玛格丽特在一起,他只需要时间--越多越好--他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穿过一扇扇的门,见识各式各样的婚礼,他同她畅所欲言。在一场瑞典婚礼上,爱迪告诉她,他哥哥乔十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前一个月刚刚在佛罗里达州买了一套新的高尚公寓。在一场俄国婚礼上,她问他是不是一直住在他们的老公寓里,他说是,她说她听了很高兴。在一个黎巴嫩村庄里举行的户外婚礼上,他讲起他到了天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已经知道。他讲到蓝皮人和他的故事,讲到为什么一些人死掉而另一些人活着,他讲到了上尉和他的关于自我牺牲的故事。当他讲到父亲的时候,玛格丽特回忆起曾有许多个夜晚,爱迪为了父亲的事火冒三丈,他捉摸不透父亲的冷漠。爱迪告诉她,现在他已经把事情摆平了,她扬起眉毛,咧开嘴笑了,爱迪又体会到了他多年来怀念的那种熟悉、温暖的感觉,那便是做一件能让他妻子开心的事。一天晚上.爱迪讲到了“红宝石码头”的变化,老式游乐车都被拆除了,游艺室里的锡管音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疯狂过山车扭曲得像开瓶塞的钻子,车厢还倒挂在轨道上,那些“黑暗”游乐车,以前不过是把牛仔剪影涂上能在黑暗中发亮的油漆,现在使用的都是录像屏幕,好像一直在看电视。他告诉她那些新鲜的名称。再没有什么“蜻蜓点水”或者“翻滚虫子”。样样都叫什么“暴风雪”,“疯狂之旅”,“极速之行”.“大漩涡”。“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爱迪说。
“听起来,”,她叹惜地说道,“好像是别人的夏天。”爱迪意识到,这正是他多年以来的感受.
“我应该到别处去工作,”他眼她说,“对不起,我从来没能把我们从那里弄出去。我的父亲。我的腿。战争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忧伤。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在那场战争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来没真正地告诉过她。大家心照不宣。在他那个年代,士兵们做他们该做的事,回到家以后就不再提起。他想到了他杀死的那些人。他想到了那些守卫。他想到了他手上的鲜血。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得到宽恕。“我迷失了自己,”他说。
“你没有,”他的妻子说。
“有,”他轻声说道,她不再出声了。
有时,在天堂里,他们会一起躺下。但是,他们并没有入睡。玛格丽特说,在地球上,当你睡着时.你有时会梦到天堂,在梦里勾画出天堂的模样。但是,现在没有理由再做这样的梦了。所以,爱迪接着她的肩膀,把鼻子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她的芬芳。有一次,他问他的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微笑一下,说道:“当然了,”虽然爱迪承认,在他的一生中,他有时躲着上帝.有时觉得上帝根本没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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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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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多次交谈之后,玛格丽特带着爱迪走进了另一扇门。他们回到了那个窄小的环形房间。她在那张凳子上坐下,手指交叠。她转身面向镜子,爱迪看到了镜子里她的影子。她的,但是,没有他的。
“新娘子在这里等候,”她说道,用手理着头发,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但是,她似乎正在飘逸而去。“你在这里思考你在干什么。你选择的人。你将爱的人。如果没错的话,爱迪,这将是一个奇妙的时刻。”
她朝他转过身来。
“你多年来过着没有爱的生活,对吗?”
爱迪一言不发。
“你觉得你的爱被夺走了,你觉得我过早地离开了你。”
他慢慢地跪下身子,她那淡紫色的裙子铺展在他面前。
“你确实离开得太早了,”他说。
“你很恼我。”
“没有。”
她眼光一闪。
“好了,有。”
“这是有原因的。”她说道。
“什么原因?”他说。“怎么可能有什么原因?你死了。你只有四十七岁。你是我们大家见过的最好的人,你死了,你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我曾经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她拉起他的手。“不,你没有。我就在这儿。你照样爱着我。
”失去的爱依然是爱.爱迪。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你虽然见不到他们的笑容,不能给他们端食物来,不能揉乱他们的头发,不能带着他们在舞池里跳舞,但是。当这些感觉减弱的时候,另一种感觉正在升华。回忆。回忆变成了你的伴侣。你培育着它。你拥抱着它。你同它翩翩起舞。
“生命一定会终结.”她说。“爱却不会。”
爱迪想起了埋葬妻子之后的岁月,就像望着栅栏以外的世界,他知道那里有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那里的一分子。
“我从来没想要过其他任何人,”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她说。
“我仍然爱你。”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能感觉到。”
“在这儿?”他问。
“甚至在这儿,”她微笑着说。“失去的爱可以如此强烈。”
她站起身,打开一扇门.爱迪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去,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着折叠椅,角落里坐着一个手风琴手。
“我把它留在了最后,”她说道。
她伸出了她的双臂。自从来到天堂之后,爱迪第一次主动地想去接触她,他来到她的身边,不再顾忌他的腿,不再顾忌所有与跳舞、音乐和婚礼有关的丑陋联想,他现在明白了,一切都是孤独造成的。
“唯一缺少的,”玛格丽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语道,“就是宾果游戏卡片。”
他咧嘴一笑,把手搂在她的腰上。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当然。”
“你为什么看上去还是我们结婚那天的样子?”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他想了一下。“你能变个样吗?”
“变个样?”她看上去被逗乐了。“变成什么样?”
“你最后的样子。”
她放下手臂。“我最后的样子,可不不怎么好看。”
爱迪摇摇头,好像在说这话不对。
“你能吗?”
她迟疑了一下,又回到他的怀抱里。手风琴手拉着熟悉的曲子。她在他耳边轻声地哼着,他们开始缓缓起舞,陶醉在那首难忘的、只有丈夫能同妻子分享的旋律中。
你让我爱上你
我没想这样
我没想这样……
你让我爱上你
你一直都知道
你一直都知道……
当他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