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雍挑眉,拿起公文卷成一轴敲下他的头。
“吃吃吃,现在还只知道吃……”
谢默看他一眼而后沉默良久,才慢条斯理的拨开他的手,回了一句。
“民以食为天。”
又拍拍手招呼侍从进来。
“上凉茶,侍郎今日火气大。”
郑雍眯起眼。
他这是为谁急啊!
“兄弟说话,何需外人在场!”
“有外人在,你不能打我……”谢默笑眯眯地说,中书令被人敲,虽然是表兄弟的关系,他不介意,也许外人也不介意。可侍郎打中书令,是以下犯上,说起来总是不太好听。
郑雍要面子,断然不会动手。
郑雍闻言只瞪大眼。
谢默摸摸头,唇边泛起一个弧度,而后侧身看他。
“既然我说不要敲你总不听,那我也只好想点办法少让此事发生。”
还是一样的笑脸,郑雍觉得眼前他应该熟悉的人,他又看不明白了。
门口传来扣门的声音,郑雍谢默一同抬头,瞧见一名中书舍人走了进来。郑雍对他有印象,今日这人也在园中随侍皇帝。
人是来找谢默的。
“何事?”
“下官已拟好旨意,请谢相过目。”
谢默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宽袍拂过,一阵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又浓郁却又淡雅的芬芳便在两人周身弥漫开来。
那中书舍人吃了一惊,脸色忽然涨红。
郑雍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定会有人知道,再定神瞧了瞧谢默的神色,一如往常的平和。
谢默双目只凝神看书案上的文书,好一会他露出一个微笑,在文书上签了名,又盖印。
“好,过一会就可以转给门下省了!”
中书舍人伸手拿过,迟疑了一会,突然问道。
“谢相昨日可在禁中值夜?”
谢默微笑,毫不迟疑的摇头。
“不,我在府里。”他又看了一眼郑雍,指指他。“郑侍郎可为证人。”
郑雍翻了个白眼。
昨夜你明明就在宫里宿,要说谎还要拖我下水。
这种蹩脚的谎话没人信的,阿弟,知否。
他真想则和么说。
但是不行,表弟既然这么说,他也只能点头。
那中书舍人显然松了一口气,可无论是谢默还是郑雍,都看得出他还是将信将疑。
等那人走后,郑雍一挑眉。
“这种话,他会信?”
谢默还是看文书,头也没抬,话里却饱含笑意。
“自然不信。”
“那还说……”
“安安他的心罢了。事实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
谢默看着郑雍的眼睛,微微笑笑。
还是很平静的神色,一如往常。
郑雍说不出话,想了半天,挤出一句。
“你,你换种香熏衣吧!”
哎呀,这岂不成了欲盖弥彰!
谢默想着,不觉摇头。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阿雍,我既然不觉得羞耻,你也不必为我想办法遮羞……”
言毕,他皱眉,又道。
“况且说起这墨荷之香,香是荷,亦代表我。这么多年谁都知道这一点,何必藏起来。”
“既然不觉羞耻,何必说谎!”郑雍盯着他看,看得谢默垂头。
室内无声,沉静了很久。
而后谢默道。
“我不觉羞耻,奈何他人觉得羞耻。”
他又微笑了,微微的带了一丝的苦涩。
郑雍无话,拍拍他的肩。
“下朝到我府上,我们下棋……”
谢默侧头看他,取笑。
“居然有主动邀约的一日,莫非今日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郑雍哼了声,撇过头。
“你也知道你棋品不好……”
“盛情款待,无奈晚上已有约在先!”
郑雍霍然转身:“谁!”
谢默指指宫内方向,郑雍恨恨。
“随你!”
欲走,却见谢默脸上忽然浮现出欢喜的微笑,他又坐了下来。
表弟自己觉得好,那也就好吧!
傍晚皇帝应邀前来,在太液池畅欢亭瞧见一个人自斟自着的谢默,倒有几分奇怪。
“怎么这个时候约在此地?”
谢默微笑道。
“重温旧时光景,可好?”
只见小扁舟一叶,系在桩上。
远处是盛开的荷花,夏日有风,水叶花齐动,刹是漂亮。
独孤笑了笑。
“有什么不好。”
谢默近身的时候,独孤只嗅得淡淡的芬芳,就象他身上沾染上的香一样。
这是墨荷的香气,独一无二。
他偎近了那人。
他喜欢一个人,这喜欢于他而言光明正大,纵然天下人都不许,他也要让他的心意表现出来。
因此,染了香,不愿藏。
(完)
谢相正传卷一《风来帝京》
楔子
至德四十二年十二月初五,北疆六百里急报,突厥西面乙逸汗阿史那莫贺率五千精骑劫掠边域,四城被掠。
消息传到时,即位不满六个月的皇帝独孤炫宣尚书省左右仆射进见,然而这日尚书左仆射齐英又揭出一惊天秘报,突厥北面苏图克汗阿史那耶摩轻骑简从已至云阳。
年轻的皇帝脸色铁青,重重一拍龙案,怒喝:“看朕年少登基,便以为软弱可欺吗?混帐!”
话音刚落,殿内宫人内侍,两位大臣皆跪倒在地,齐声道:“陛下息怒!”
连呼三声,不见叫起,尚书左仆射不禁想起了性情暴烈的先帝独孤蕲,他也总是这样,齐英看了看右仆射郭俨,他若有所思,看来只能自己提醒皇帝,微微抬头侧窥一眼,果然皇帝依然怒容满面,右手紧握成拳,眼神看向北方所在,不知神游何处。齐英心想:到底还只十七岁,经验不足,沉不住气,也难怪突厥人瞧不起。
想罢,他从容起身,举起笏板大声奏道:“陛下息怒。突厥人狡诈无信,即便两国约定好,犯边也是常事,乙逸汗如今已被击退。倒是苏图克汗,吃不准他打的是何主意!”
独孤炫闻言神色稍霁,问道:“你们都起来吧。齐相,这话怎么说?”
齐英道:“他只带了十五名亲从潜入云阳,一路上皆没生事,若不是赤面琉璃眼的特征太过明显,恐怕还不知道他已到我南方腹地。”
独孤炫哼了声:“路上鬼鬼祟祟,到了云阳就显露踪迹。难道那帮蛮子也知云阳谢氏一字千金,忽来雅兴前去求字不成!”
这话是讽刺,自前代桓氏穆宗显圣七年,桓谅再定天下衣冠,以六姓四十二子为一等高华大族,除皇族桓氏外,云阳谢氏大房居首。桓氏朝云阳谢氏世为高官家学风流,现今朝代更替,谢氏隐居云阳不再为官,然本朝依然推重世族,民间依然以云阳谢氏大房为南北大姓之首。
坊间流传谢家云阳长房子弟一字千金,求字之人络绎不绝,甚至国外都有贵胄慕名而来。
齐英沉默了好一会,皇帝奇怪的看他,他才道:“若是突厥人,云阳长房也许会卖他一个面子。”
独孤炫又问:“为何?谢氏莫非也屈服于武力威胁?不管诸位先帝下了多少诏书,他们皆是阳奉阴违,世族如都是这样欺软怕硬,那可真让人瞧不起。”
又是讽刺的语气,自宁取代前朝乾,在乾朝煊赫百年的云阳谢氏便无人再出仕为官,此事一向为宁历代君主心头之刺,独孤炫也不例外。
郭俨“咳嗽”几声,提点皇帝他也是世族出身,且出自九姓七氏的颍川郭氏,独孤炫撇头不语,看向齐英。
回话再度出乎意料之外,齐英微笑道:“不,他们是亲戚。”
独孤炫诧异,复道:“亲戚?这怎么可能,是否弄错了!”
齐英道:“千真万确,谢桐之妻为突厥珍珠叶护阿史那真,谢桐生谢清,谢清第二子谢默也如同蓝突厥贵族,亦有一双琉璃眼。珍珠叶护过去曾经统兵数万,在突厥部众中甚有威信,云阳谢氏高门声望不坠,如今阿史那耶摩入云阳访谢家,可没走亲访友这么简单!”
愣了一下,独孤炫笑道:“齐相知道的可真多,哪来这么多消息?”
皇帝语带试探,齐英立即恭敬回道:“消息是谢氏云阳小房传来的,想是不假,他们还说阿史那耶摩入谢府已逗留数日。至于他的来意,传信人不知。
“齐相不必紧张,朕只是问问罢了。”挥了挥手,独孤炫说道,又转头问入殿后便一言不发的尚书右仆射郭俨:“舅舅对此事有何看法?”
郭俨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可能是冲着《鸾凤书事》来的,伊利汗近来不是派人来学习我朝典制,谢家藏着这样一本宝贝,他们知道也是寻常。”
独孤炫不解:“《鸾凤书事》是什么?”
“谢氏先人所著的一本书,臣师从端方先生谢桐,老师于月阁讲学时,臣听谢家子弟提过。桓氏朝中书省称凤阁,门下省称鸾台,谢氏子弟多在中书门下任职,写他们所见所闻所感,汇总成书,便是《鸾凤书事》。” 郭俨微一迟疑,又道。“因涉及宫禁及朝政秘闻,所以这本书藏而不露,外人无从得见,即便是谢家人,也只有云阳长房嫡子方可翻阅。”
“原来如此。”独孤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齐相,可知谢清子女情形?”
齐英娓娓道来:“谢清有二子一女一孙,长子谢岷,年三十二,妻广安卢氏,次子谢默,年十五,尚未定亲,孙谢旭,十六,尚未定亲。女谢琳,去年没了,本定亲广安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