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沉默,他只好继续盯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华整别开眼。
“你真要我留下?”别别扭扭,他道。
谢默眼珠一转,笑了。
“最近我礼佛,不打诳语。”
华整瞪了他一眼。
“话说在前头,做得不好也不可退货,我需要时间适应。”到底是商人,亏是不肯吃的,谢默嘴角泛起小小的弧度,华整又瞪他一眼。
谢默没看他,看着远处,淡淡的道。
“我也不懂,不懂可以学。”
“你至少出身世族,家学渊源深厚,官场和商场大不相同。”华整嘀咕,谢默皱眉。
“祖上之功,非我之劳,我也得从头开始。”
华整点头。
“说得也是,经验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是有办法可想。有何惧?”
又是傲然的语气,谢默微微一笑。
这才是华整。
这时郭起走来禀报。
“郎君,东西都收拾好了,还要带……”
话音止,郭起看见主人脚旁黑猫睡得香,翻身露出白肚皮,他无言的看向谢默,以眼神问:这猫你是怎么教出来的?
几时那只可怜的在雨水里哆嗦的小猫养成了如此无法无天的土霸王?
谢默赶紧岔开话题。
“还要带云阳的水土。”
他悠然的看着迷惑不解的两人,笑而不语。
哪怕是只猫,怕也逍遥不了多久,虽然是冬天,可京城舅舅家老鼠还是一样的多,郑府的猫怕老鼠,阿乌去可派大用场。
现在让它睡多些,又有何妨。
想起三舅上个月写来信中内容,少年不禁莞尔。
和煦的冬日阳光下,伸手抚抚脚边黑猫柔软的毛,温暖的感觉自手心传来。
眯起眼,他想,不知现在京城的天气如何,想必比南方要来得冷吧!
(阿郎,仆人称家主之称,郎君,仆人称主人之子称呼)
5
昨夜是上元灯节的最后一日,京城夜光如白昼。
人尽极欢。
清早的空气中满是松脂和硫磺燃烧后的味道,也有芬芳的尚未散尽的酒气。
注视一地阑珊,行于马上,礼部侍郎郑孝知时不时在黄泥地上见到鞋子,靴子,手帕,饰物,还有灯花屑。
如此良宵如此夜,惟独元宵不宵禁的京城,这夜是男欢女爱的好时光。
路的两旁悬挂灯笼烛火未熄,在明亮的天光掩映下黯淡燃着残火。
也许再过一个时辰便会灭了。
举目望去,各坊依然是高墙矗立,坊门深深,曾经有过的喧嚣与热闹如梦一场,也许只有那些残明的灯火看到昨夜发生过的风流韵事。
郑孝知不觉皱眉。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昨日正逢他在尚书省值夜,虽然一再叮咛女儿梅俏与儿子郑雍早去早回,但深知那两人的性情,他也不存指望。两孩子一向在他的呵护下任性的很,估计是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又想起府中另一个乖巧的孩子,现在寄居于他府上的外甥谢默,郑孝知郁闷的想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爹,所生儿女大不同。
早上出来时,风闻皇帝已任命了今年进士试的主考官,没人提起名字,禁中事随意泄漏有罪。有时郑孝知想那也许是权术的一种,有的事情明明大家都极想知道,可高高在上的人放出一条又一条消息,最后有的人得偿所愿,有的人什么也没有。
但今年的主试官是谁,大家心底都明白,按惯例主考官皆为礼部侍郎。而侍郎二人,一为郑孝知,二为素和节。孝知独子郑雍应试,照常例他理当推辞避嫌,而他也这样做了。
往年主试历来为孝知,素和节以鲜卑人主礼部侍郎,这在朝中也是鲜例。鲜卑人多为武将,为文官者多为闲职挂名。
第一次由素和节担任考官,而他与孝知素来不睦,对郑雍的前途孝知不无担心。
他对儿子的学问有信心,但郑雍近来的表现,恼得孝知越来越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也挂不住微笑的神色。
事实也正如他想的一般,回到府上,下马回房更衣途中,他还没开口问,乖觉的管事张绪已报上了两人的消息。
果真梅俏与郑雍都是一夜未归,崔涤昨日一早来接梅俏,说是与出外赏灯,看在两人自幼订下婚约的份上,况且崔家孩子性情他也知晓,孝知无声的叹了口气,问。
“阿雍呢?”
张绪于他的下落却是支支吾吾,那孩子又做了什么好事,孝知抚了下隐隐作疼的额角。
“连去哪里都没说?”
“是……”
女大男大皆不中留,只一日不在府中,两个孩子都无法无天,他咬牙。
“可有留下话否?”
“有……”
张绪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主人。
“拿来!”
管事没奈何递上折叠好的上好藤纸,孝知想也知道不是好话,瞪眼瞅着眼前叠得整整齐齐,还有造型的札,为人父亲的人看了老半天,忍气打开,扫了一眼却是哭笑不得。
上面慷慨淋漓墨书飞白,字仅一行。
“山中无虎,猴称王——博君一笑尔。”
实是情景贴切的一句,孝知属虎,郑雍属猴,看来这小子也知道他这关轻易过不去。
失笑,本是青筋直冒怒气冲冲,现在却是撒不出气来。
况且一儿一女还在外面逍遥,他就是发泄了怒火,又给谁看?
郑孝知从不做浪费气力而没好处的事。
不欲探究不孝子的去向,他改问。
“阿寄何在,阿雍没带他出去吧!”
听到这话,张绪松了口气,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
“谢郎一直在屋中读书。”
主人脸上再度露出微笑,换好衣服,又进了点小食,稍事休息之后便朝寄居在郑府上的外甥居所走去。
走近时并未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传来的是乐音。
进门正见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坐于书案前,手持拨板拨弄琵琶弦。
男子年纪约莫十五,双目微合,神态怡然。
书案上平摊一张大纸,上面墨汁未干,笔迹端丽,显见写好不久。一旁放着一封名剌,朱红色的纸鲜亮的跃进眼里。
其上书:崔宜。
此人他认得,在门下省打过几照面,记得似乎任职门下录事,负责管理文簿的装函管理。但对他有印象,却因为他是青城崔楷之子。
清城崔氏亦为衣冠世族,崔宜叔崔衡尚广元大长公主,崔衡子崔允尚静乐长公主,一门双驸马亦传为美谈。
郑孝知不觉又皱眉,可什么也没说,坐于一旁静待谢默奏完一曲,方出声召唤。
“阿寄。”
谢默抬头,见是舅舅,微微一笑,随即放下琵琶起身行礼。
“怎么没出去?有人不是约你了?”半是好奇半是打趣,孝知朝名剌的方向看了一眼。
“崔十三送了名剌来,说要与我、阿奇、十七娘同去观灯。元日嘈杂拥挤,我怕吵,想想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老实的回答听得孝知叹气不已,想起自己所生的孽障,不由凝神细瞧外甥稚气尚浓的面庞,谢默坦然直视舅父。
他却知道外甥并未完全吐实不去的原因,不禁想起最近在京中贵人中流传的传闻。
“十七娘与阿奇好事近了?”
虽然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谢默诧异的望着舅舅,想了想,笑道。
“也许……”
崔十七娘名素琼,为崔宜之妹,年岁与谢默、谢奇相当,谢奇此次入京就住在崔楷府上。崔家与谢家也算是世交,两家联姻自不出奇。
“朝廷也是嘈杂吵闹的地方,有时甚至会看到全武行上演。”他深有感慨,又意味深长的说:“不习惯吵闹可不行,世上的事情不总是顺意而行。崔家儿郎有约,不妨去走走,也可多认识些人,那些人,以后总是会派的上用场。”
谢默皱皱眉,迟疑说道。
“可是,我若去,阿奇岂不是尴尬……他一向面子薄,经不得取笑。再说崔十七娘也是姑娘家,我去了,她也会不便吧!”
说到末了,脸竟红了。
孝知这才知道谢默不去的真正原因,不禁开怀大笑,谢默见状大窘,目光直视地面,再不肯抬头。
到底是年轻人,他依然轻笑,语调温和。
“阿寄,脸薄于在朝处事待人,可算不上好习惯。”
“是,谢三舅指教。”
脸色微红,谢默不好意思,低低称是,郑孝知拍拍他的肩膀,招呼他坐下,又开解道。
“官场有官场的法则,以后我会和你说,不要急,有些事只能按部就班,急不来。”
谢默唯唯,郑孝知笑了笑,又问。
“阿雍可向你提过他的去向?”
“莫非他还没回来吗?昨日在厅上碰见,他只说出去,其余没说。”
还是坦荡神色,谢默脸上的微笑却僵了一下,他到京城十数天,世家子弟见了不少,与素来极好的表兄相聚却连一日也不到,除了接风那日晚上表兄弟一醉方休,以后时日只有吃晚饭的时候能看到他,其余时间郑雍连影子都看不见。
分别太久,生分了。
强颜欢笑的脸色瞒不过在官场上混成精的舅舅,孝知脸色不动声色,心里恨得想把只知道出去玩乐的孽障抓来家法教训。
日日叮咛他注意和阿寄的关系,以后他们是仕途上互相帮忙的人,可小混帐嘴上答应,实际中却对远道而来的表弟不闻不问。
况且会试日期日近,阿寄勤奋温习功课,自家的小混帐却是整天东游西荡,连去向也支支吾吾,去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不成,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
“混帐!”朝中人称“笑面佛”的郑孝知怒从心起,一手拍上书案。
谢默吃了一惊,不知何事让每次见面大多笑眯眯的三舅气成这副光景。
“舅舅?”他试探的问。
“无他事,只是想起了阿雍,为何他不象你一样,到现在还一天到晚往外跑。不象话,他可知我为了他连今年主试进士考都主动避嫌了,真是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