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在滴血,不仅仅是滴,简直是血流成河——住一次院少说也得千儿八百的,还不算药钱了。医院都好像唯恐病人身上缠残留一丁点细菌似的,进口抗生素成桶成桶的往你静脉里倒,如果再来点什么静脉营养、辅助治疗,只怕我上大学以来的所有积蓄就这么葬送了——中国人生不起病,我有了最深刻的体会。
“不要这么消沉嘛,我们买了保险的,大部分都可以报。”
“真的?”我又看到了希望的火花,知我者二哥也!
“骗你干啥。去年老大做胆囊炎手术,报了百分之七十多。”
“那我就放心了。多住两天也没关系。”
“小市民心态。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咋的了。”老五提醒。
“就是。刚才那谁打电话来,急得跟什么一样,我还以为你要咽气儿了,连公车也等不及,和老五打的就过来了。谁知一来就看你好好的坐这儿,跟没事人一样。你欺骗了人民群众的感情。”
“你没看见刚才老二那个急,生怕见不着你最后一面了。车费你得给我们报。”
“我有罪,我悔过,只得个胃溃疡就劳动各位大驾。”
“胃溃疡啊——”老二叹息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老五也是。
“你要是得个稀奇一点的病多好啊,什么ZES啊,DIC啊,ARDS啊,也让我们激动一下嘛。”
“我还AIDS呢。”
“那可不行,AIDS没得治。”
“DIC就有得治了?”
“上课讲了那么多好病,却总看不到有人得,挺郁闷的。”
“老五你变态。”
说话间老师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两个的护士妹妹面无表情地换了床单枕套,又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护士大妈,拿起留置针就朝我手背静脉上扎,哇靠!比我们扎兔子还狠!
折腾一番,我躺在床上了,葡萄糖生理盐水也输上了,看起来也像个病人了。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医生很紧张地走进病房。
“现在问问您的病史,可以吗?”
老二看了他一眼,低声对我说:“这家伙比我们还怯场,你别欺负人家哈。”
老五和老师笑了起来,医生更紧张了,两只手攥着病历夹,连耳朵都羞红了。靠!这么害羞还来当医生,没前途。
“老师,你们先回去吧。让大家担心,真不好意思。”
“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下班我再来看你。”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老二,千万别跟我老妈说哈!要是她打电话找就说我上自习去了,叫她打我手机。”
“手机?不是被抢了吗?”
“对哈!看我这记性。反正随便说我干什么去了,别说在医院里,一点小问题我不想让她担心。”
“好吧。我们改天再来。”
“别来了,最多住个两三天,满足一下医生的治疗欲。星期一肯定会去上课。不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
“你说的哦,到时候不要说我们薄情。”
“怎么会呢,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下周请客吃大盘鸡。”
“真的?”老五双眼放光扑到床前。
“真的真的。这几天流年不利,多亏兄弟们挺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那我们走了,你慢慢聊你的病史吧。”
“OK;Bye…bye。”
“病员家属”鱼贯离开病房,老师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仿佛我拐跑了他的未婚妻一样,把我看得僵在原地。又怎么啦?
“先生?裴先生?”
“啊?哦,对不起,你问吧。”
“您哪儿不舒服?”……“疼了多久了?”……活活就是老师上课的翻版。我不耐烦起来,也不等他一项一项慢慢问,一股脑地按病历书写程序把病史背了出来,他只顾奋笔疾书,在纸上勾勾划划。
“好了,谢谢,请休息吧。”
“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啊?”他赶紧又翻手里的病历夹,“都写完了呀。”
“我服用过非甾体抗炎药。”
“噢,”他恍然大悟,靠!这么重要的都忘了问!“服用了多久?”
“大约半年。吃过阿司匹林,布洛芬,萘普生,美洛昔康。”希望以后我当实习医生时不要这么菜,简直笑死人了!
又交待了一些事,终于把医生打发走了。我半躺在床上,无聊地东看看西瞅瞅。六个人的病房里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之外另两个似乎都病得不轻,一个安着胃管,另一个正在吸氧,看来都没心情跟我摆会儿龙门阵,无聊。这么冷清的病房,哪像附一院啊,排着队的人等病床。我瞪着惨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本来想出去遛达一圈,可拖着输液架子不方便只得作罢。我又打算给液滴计数,看看一袋200毫升的葡萄糖到底有多少滴,但数到五百多滴时就走神了。
他临走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里面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仿佛我欠了他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话?我回忆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而且先前他一直都好好的,就临出门时有点不对劲。难道真的是错觉?唉,算了算了,我连老师的行为都理解不了,更不要说他的情绪了。明天当面跟他问清楚吧,总觉得我们之间互相揣摩的时间太多了,都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反而妨碍了真正的交流。每次遇到一个结,我们就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大家都假装没看见,也闭口不提,其实心里却非常清楚——有问题存在,始终都存在。我想,我们应该更坦诚一些,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Chapter 36
可是,他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早上,我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从门诊大楼经过时,正碰到一辆120送病人过来。大约人快不行了,家属们哭得撕心裂肺的,一行哭一行骂,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有说有笑,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希奇。这些人啦!当医院里有危重病人送来时,其他病人不外乎两种态度:庆幸自己病得不那么重的;幸灾乐祸,觉得自己病别人也病才公平的。真正怀有同情之心的一百个里面未必能找出一个来。看着他们都觉得心寒,这样的人救他们有什么意思呢?我快步走过那堆人,眼不见为净。
天阴沉沉的,因为是星期天,路上人很多,大概是心情不好,我看谁都不顺眼,也不想回家,干脆跑到太平洋全兴店二楼的德克士买了杯红茶,靠窗坐着打发时间。隔了一沉玻璃,楼下的人看上去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是在看电影。大多数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年纪大些的只是并排走,年轻的则炫耀般地挽着手或搂着肩。从一辆三轮上下来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比我还嫩些,女孩子一张脸抹得煞白,眼眶却涂得青紫,宛如被揍了一拳,裙子极短,靴子极高,不漂亮但极惹人注目。男的是个典型的小白脸,个子可能比我还矮一截,头发长长的,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一副若不经风的样子。哼,真是太没眼光了,我鄙夷地想到,我都不行,难道这种人还可以托付终生么?
“等一下,请等一下。”一下课冯芹就拦住我,尽管我已经闪得很快了。
“有什么事吗?”
“我必须和你谈谈。”
“现在?”
“是的,就是现在。”
教室里还有不少人。
“一边走一边谈好不好?”
“可以。”
我俩一起下楼,沿着河道走到钟楼下,她却向右拐,朝背离寝室的方向走,我只好跟着她。
“从一开学你就在躲我。为什么?”
“我——我没有,是你误会了吧?”
“我没有误会。你确实在躲我。”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也该说清楚,何况我觉得没什么事情啊。”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冯芹应该可以理解的。
“我们寝室的董重一直很喜欢你,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俩之间有什么。”
冯芹先是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嘴角动了动,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笑让我不太舒服,好像是做了傻瓜。
“我们之间有什么?你觉得有什么吗?”
“我觉得没有。”
“那不就结了?”
“但我怕你觉得有什么。”大部分女生都有不同程度的钟情妄想症,很容易把走得比较近的异性当作自己的崇拜者。 {ann7。bbs。}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男朋友。”冯芹不笑了,“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许多女生都这样的嘛。”我小声嘀咕道。
“换个人我或许回朝那方面想,但绝不是你。”
“为什么?”我感到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说来也挺滑稽,一方面怕人家误会,但一听她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我又觉得很不受用。
“你太理想化了,不是个能让人托付终生的人。”
我听得张口结舌——从没有人这样贬低我!凭什么说我是不能托付终生的人?我本能地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辩起。
“对这个世界中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你都带着轻蔑的态度,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我感觉到了。你的理想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是些永远不能实现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无法理解也不感兴趣。我比你现实得多,我在乎的是伸手可及的未来和在我面前展开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未来交付给对我生活的世界漠不关心的你手上呢?”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觉得她的话不对。我怎么不关心这个世界呢?只是关心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但我俩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我觉得你对事物的看法也挺有意思。失去你这个朋友将会是件很遗憾的事,所以我今天坚持要和你谈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还是朋友。”她又笑了,仍然那么可爱。
“当然。”我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出了合适的回答,但非常排斥她对我的评价。我觉得她的话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地方。
当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我非常,非常介意她的话。我从各个方面找证据想证明她说得不对,但越证明越觉得自己确实像她说的那样。端的郁闷!
一辆宝蓝色的克莱斯勒Concorde Lx停在路边,吸引了我的眼睛。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车,仅次于Volvo S80,外形漂亮,价格也不是法拉利和保时捷那样的天文数字,属于奋斗几年可以买到手的那种。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比她更漂亮的,中等个子,脸很瘦,一双眼睛显得特别聪明,嘴唇薄薄的,化了点淡妆,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别致的发髻,一身看上去很昂贵的开司米套装,红色的手提包小得只能装下几张卡,不过她那样的人大概也不需要装什么东西,哪像我们啊,走哪儿都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难民似的。她走到驾驶座旁边,弯下腰,好像朝里面的人说什么,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我看见了灰色的西服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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