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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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树下-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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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信你摸摸嘴唇,是不是有点麻了?”

  他不相信地用手指碰了碰嘴唇,然后又捏了几下,“咦?真的麻了,嘴唇好像变厚了。”

  我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他似乎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兴奋,也忘了刚才的胆怯变得活跃起来,不时地在治疗椅上扭来扭去,叽里呱啦地对我说话。我想着家里那档子事儿,没留心听。过了会儿,他的吐词变得不那么清晰,还有唾液顺着左侧嘴角掉下来。我又递了张面巾纸给他。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差不多了。

  看我拿出钳子他顿时双眼发直,“能不能换一个啊?这个……这个好恐怖。”声音又带上哭腔了。Shit,我还以为他真的胆大了呢。

  “把眼睛闭上吧。”这是我唯一的方法了。

  

  “李姐,叫下一个。”我把一团消毒棉球塞到牙齿拔除后留下的空缺里,“不要舔!”看着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向伤口伸过去我连忙大喊了一声。

  “现在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呆,大概是刚才太紧张了。

  “痛不痛?”

  摇头。

  “坐起来。”

  “完了吗?”普鲁卡因的作用还没过,再加上嘴里塞着棉球,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不要说话,差不多了,去吧你的家长叫进来,我还有事交待。”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处方签上开了甲硝唑和漱口液,真麻烦,还得担任卫生指导员的角色,说不定待会儿还得教他怎么刷牙。照理说预防的工作不该我们管的。但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全口牙都得坏掉,那才真是为医院创收呢!

  这厢李姐已经把下一个病人领来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戴着矫治器。

  “医生,我是来拔牙的。”说着便递了张单子给我——拔左侧上下颌第一前磨牙。原来是正畸那边过来的病人。

  我洗了手,换了双手套,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装着麻醉剂的注射器。

  “医生?我小孩说您有事交待?”一个声音在我侧前方响起。

  

  这声音我曾听到过,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因为关于它的记忆就像深井中的回声,遥远得不真实。但这声音对我而言一定非同一般,我听过更圆润的,更优美的,更魅惑的,更忧郁的声音,我却偏偏记得这一个,而且是从记忆中分出了独立的一部分来记住它,我可以随时从脑海里唤起这个声音,无需借助某个场景的提示,也不用费力地追溯,它就在那儿,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是长久以来被我遗忘得最漠然却又最深入骨髓的回忆。是的,它一直在那儿,只是我从不去看它,我以为只要关上门它就会消失,会死去,但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开。

  带着一分明了九分懵懂,我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Chapter 45

  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他,眼前这个面带倦容的中年人与我记忆中那个言语锐利,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大,即使是我也无法马上将这两个人融合在一起。

  他却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很快地朝后退了一步,又抬起一只手臂挡在在眼前,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爸爸?”男孩扯了扯他的衣服。

  “啊?”他茫然地望着儿子,那眼神犹如从恶梦中惊醒,然后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想'挥去诡异的幻象。

  这熟悉的动作终于使记忆和现实的两个人影重叠。

  “老师。”

  我惊叹于自己的平静,这不可思议的平静——仿佛将我们隔开的不是九年的漫长时光,而仅仅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仿佛不久之前我们才挥手分别,约定了今天再次相会。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一会儿落在窗外,一会儿落在墙角的盆栽,只是不愿看我。

  “我以为是王医生——”

  “我知道,”我打断他小心翼翼几乎是道歉般的话,“我顶他的班。请等一下,有些事儿要交待。”

  “好。”

  我把注意力拖回眼前的病人,想赶快做完麻醉好和他说说话,但手却抖得厉害,根本没法下针,试了几次都不行。原来我的平静只是一种极端的冲动而已。

  “老三,连椅子上的我一共还有三个号,帮我看看成不?”我跑到靠窗的一台治疗椅旁找到了曹擎。当年的502就剩下我们俩在成都,老大去了上海,老五回家,老二老幺都去了德国,一个在波恩,一个在图林根,不时有些电话联系,毕业后也聚过两三次,每次都喝得大醉。

  “没问题。你妈又抓住你了?”老三伸伸腰,摘下防护镜。

  “怎么会。碰上个老熟人,好多年没见过的了。”

  “那你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就OK了。”

  “谢啦!回头请你喝酒!”

  “喝什么!上次跟你们去喝酒,我老婆差点没把我拆了。”

  “那嫂子就帮我节约了。”我在老三肩上拍了一下,朝老师走过去,“请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每天至少三次,在餐后三分钟之内刷效果才最好,每次刷牙的时间不能少于三分钟。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嘉树很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我看看老师,他正心不在焉地望着桌面。

  “老师!”92D9C0E盏熟局走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啊?”

  “你在认真听我说吗?”

  “我——对不起,刚才走神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继续对李嘉树说:“把叔叔刚才教你的刷牙方法重复一遍好不好?”

  “嗯……上牙从上往下刷,下牙从下往上刷,咬合面要来回刷,每次要刷三分钟。”

  “很好,以后不要搞忘了,还有,”我转向老师,“尽量少吃糖果,现在乳牙坏掉倒还可以补救,如果恒牙再坏就麻烦了。实在要吃,可以一次多吃些,减少次数,吃完后一定要刷牙。这一点家长一定要起好监督作用——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一次我吃完饭用牙签,你就告诫我不能用,表情也像现在这么严肃。”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梗了一下,我竟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不该提以前的事。”

  “……这是处方,你到一楼把药拿上来,我跟你说怎么用。”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单子离开了办公室。

  “叔叔,你为什么叫我爸爸老师?”李嘉树爬到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翻着桌上的台历一边和我讲话。

  “我是他的学生啊。”

  “可你比他的学生老啊。”

  “我当然是说以前嘛。”

  “以前啊……你怕不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发剪得很短的小脑袋。

  “为什么?他要骂你吗?那是你犯了错误啊,好好听话,爸爸就不会骂你了。”

  他低头不说话了。我望着眼前的孩子,竟然丝毫不觉得同情,我只是不停地猜测,他还爱我吗?还爱吗?

  我拨弄着桌上的圆珠笔,心里乱得很。他的变化太大了,不过四十刚出头,鬓角竟已有不少白发,眼镜后那双曾经清澈睿智的双瞳犹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不再明亮,也不再能洞测人心,但对我而言,那藏在疲惫与无奈背后偶尔闪现出的属于过去的那种光芒却具有更致命的吸引力。我曾经有过的疑虑,担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涌上一段不知在那里看到过的话——爱一个衰老到无力满足你的人,这样你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爱情的重创,没有虚荣心的愉悦,没有安全感的满足,只有爱情,令人身心疼痛的爱情……

  岁月带走了他身上从一开始便吸引我的地方,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宛如干涸的河床里水流的印痕。时间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抹去了我俩的差距,使我不必再仰视,也使我懂得怎样区分爱和崇拜。看到他的衰老,我感到心痛,同时亦有一丝满足,我终于得到了长期以来苦求而不可得的平等——尽管这种平等是以损害他的方式实现。

  

  Chapter 46

  我开车把李嘉树送回家,老师坐在后座。这小孩片刻都不安生,一会儿乱扳空调叶片,一会儿又把我的CD扯了一地。这辆Volvo C70时我研究生毕业时老妈送的礼物,虽然当学生时喜欢外形炫目、马力强劲的跑车,但开久了这辆05年款的C70,似乎也觉得中庸圆滑Volvo比起Ferrari 、Porsche来,亦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听说人会被自己的婚姻同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这辆灰色外壳的车同化了。

  我从后视镜看着老师给了李嘉树一些钱打发他自己吃晚饭,再调过头来也从镜中直视着我。

  “坐到副驾来好吗?”

  他没出声,只是从后座移到了我旁边。

  “吃中餐,可以吗?”

  他点了下头。

  我发动了车,融入下班时分拥挤的车流中。

  “难道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再向你表白一番吗?”

  我被梗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装作专心开车。车中难耐的寂静越发使人尴尬,我偷眼朝他望去,他却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手肘靠在车窗上,身体被安全带拉到椅背上,一动也不动地平视着前方。我顺手打开音响,富有空间感的维瓦尔第立刻填满了让人不适的空气。Surround ProLogic从没让我失望过。

  他拿过我留在车上的几张CD翻了翻,“全是弦乐。你还是那么痛恨钢琴么?”

  “还是?难道我曾痛恨过钢琴吗?”我很庆幸他终于开口了。

  “我问过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有吗?我不记得了。”

  “你说小提琴的曲线像女人——”

  “我是这么说的吗?”

  “还不止呢。你说无论去哪儿都可以把心爱的小提琴带在身边,平时都藏在琴盒中,只有自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且——”

  “而且演奏时就像是在拥抱它。这些都是钢琴比不上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还担心你说我诽谤呢。”

  我不禁笑了,他也朝我这边转过头来,眼中带着笑意,仿佛整个人也年轻了起来。这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忽然又用之前那种闷闷不乐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我皱了皱眉。或许我不该挑起这场谈话。

  “久别重逢难道不该庆贺一下吗?”

  “久别?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我们上班地点之间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千米,你把这称为‘别’?”

  “那你又为何要接受呢?”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时间过得真快,”我故作轻松地说道,“你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因为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朝离我远些的地方挪了挪。我埋怨自己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转念一想,我对自己的埋怨是在假设他还爱我的基础上的,如果他早已不爱我了,早已把我归为陈旧历史中的一页,我仅仅作为一个旧日的熟人这样问问又有什么不得体的呢?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有些沮丧。毕竟这么多年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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