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世子定名后,连月来,专程来拜见欲攀结他的人越发变多,大多时候,月白亚都打发墨心去应付。期间稻叶英成也来看过他几次,因为是他初来出云第一个亲见的使臣,亦是负责江户外代总事的官员,所以月白亚没有回避。只是稻叶英成看自己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且每次都提及月白亚与苍月霄雷的关系,倒让他莫名不已。
想到方才离开校场时,又遇见了稻叶英成,月白亚微皱眉头,下半唇埋进了水里,轻吐着气,开口问道:
“墨心。”
“在呢,殿下。”
“所司代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或者说想让我做什么……
墨心愣了愣,接着噗嗤一笑,
“殿下说稻叶那老头子?呵呵……他不就是鼓励殿下多出去活动么。”
“恩,他刚才说这月里有天下祭和三社祭,都是很热闹的时节,还特意强调说有很多官家小姐也会出席露面……”
未待他说完,墨心已经笑得开始做揉肚子的动作。
“哈哈哈,叫殿下去参加祭奠庙会是假,实则是想让殿下去相亲呢!”
“多事。”
月白亚将整颗头都浸进水里,再豁的窜出水面,起身抬手拉下棉巾开始擦头发,却又听见墨心继续说道。
“稻叶是不折不扣的维幕派,对于将军的继承人问题一直很是紧张,所以将军的事长期以来都是他心里的病根……”
继承人?想到此月白亚不由得问,
“霄雷他有什么问题?他为何没有继承人?”
墨心单手横拉开房门,见月白亚还□着上身也不惊讶,却只是笑得很是深意。
“殿下真不知道?将军一直不好女色的。”
见月白亚面色有几丝疑惑,复又补充道,
“苍月将军他,只喜爱男人。”
墨心原以为他说完,月白亚脸色会一阵惊愕,然而他完全估计错了。月白亚只是思虑了一会,就跟消化完食物的过程一般,然后淡淡的说了句:原来如此,便自顾自的擦身穿衣了。
见墨心还躇在原地,房门大开,月白亚回过头甩了一记阴狠的眼刀,半响开口道,
“再不滚出去,杀了你。”
墨心回过神来,嘻嘻一笑,无声的放出锁链敛来屏风上挂的墨竹纹雪袖外衣,缓步走近双手奉上。
“不滚,容我来为殿下更衣吧。”
“……”
月白亚擦干头发,似想起什么般复又问到,
“你说他在意继承人的问题,那霄雷现在也封了世子了,为何跟我暗示那些莫名之意,然则他不想我做继承人这个位置吧……?”
“非也。”
墨心自身后笑着递过木梳,
“殿下如此聪明怎会想不到,他只是以为殿下与将军太暧昧,易衍生事端。”
月白亚眉头蹙紧,随后冷笑一声,竟也无从在意。反是墨心将一切看在眼里,想到苍月霄雷原来只是单相思的主,心内无奈,哭笑不得。
结果临近初夏,月白亚也依然保持深居简出的生活,对于都城的祭典庙会或者是被刻意安排的外接会面统统推掉,显得墨心倒是忙乱一通。偶尔舞刀弄影之时,余光瞥见墨心的笑眼里□裸的埋怨,他也只是习惯性无视。墨心一边帮忙阅览着送上来的公文,一边复述出来,如果月白亚没有任何反映,便批注世子落款然后放在呈交苍月霄雷的文折里,尽管他几乎从未有过什么反映或者意见,不过一切本是将军交给世子熟略政事之举,现在统统成了自己的事,墨心微笑得灿烂,眼角实则气得不住的抽动,索性就直接酸言道,
“我快成真的世子的了。”
月白亚落地转身,伸手一放,青翠的树叶片花呈圈状散落开来,风临,纷扰轻盈中,唇齿淡启。
“若真是,也算妙事一桩。”
墨心一愣,手中的笔微定,正欲开口解释,却见吉原忍抱着一件白绒布包裹的竖长器具走进庭院。
“啊呀,小忍来了,有没想我啊。”
吉原忍走近,白了墨心一眼没有理他,将怀中之物放于台阶的桉架上,回过头对月白亚说,
“殿下,这是将军赠予殿下之物,岚大人叫我交给你的。”
月白亚走过去,轻轻揭开白绒布,是一把伏羲式七弦古琴。
琴身桐木质,鹿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七徽以下弦露墨色。伸手细摸,蛇腹间带牛毛细断纹,上额有冰纹断。圆池上刻草书“大圣遗音”四字。池内纳音左右上下四隅分刻隶书“至德丙申”四字年款,两侧还刻有髹金隶书“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十六字。
墨心眼一亮,赞道,
“岚大人提过这把琴,是先代将军的祖父自大明带回来的邦结的极贵重之物。”
说时手顺势抚上了圆池之上的草书字,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吉原忍一把打开墨心的手,却又被他反抓住,墨心嬉笑着不放,吉原忍正欲发怒,却听月白亚清冷的出声道,
“大圣遗音。”
墨心也转过头,看着月白亚,
“拿走,我不要。”
抓扯中的二人闻言,瞬间定住了动作。
“殿下……这可是将军特地……”
“殿下也许不擅弹琴才会这么说,小忍你不要急。”
吉原忍当即回过头冲着墨心一阵低吼,
“你懂什么?当日我和岚大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殿下琴艺极盛,莫说弹奏,即使他要用琴杀人……”
月白亚收回手未发一语,转身进了内室,吉原忍意识到自己失言,躇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心会意轻笑一阵,还是将琴抱起架在内室木台之上,再回到走廊时,只看见吉原忍的背影了。
“哎……?毕竟见过听过的只有你们俩啊啊,都不告诉我就走了嘛?”
回过头,却看见月白亚又走了出来,独自站在厅内一角,看着琴发呆。
墨心嘴角上浮,心知他实则是爱琴之人也不出言道破,于是收好桌台上的公文折子,取了重要的部分送去外府白鹤前厅,虽然刻意放慢步行速度,却直离开至兆合居外门,也未听见琴音,只得略为失望的抿了抿嘴。
墨心暂时离开后。月白亚坐下来,仍是看着琴出神。这把琴比起他以前那把九霄环佩,甚至更为贵重,但是他根本就未在乎这些。离开大明之后,月白亚总会莫名的走神,看见樱花他会走神,看见玉簪还是会走神,甚至看见一片白色都会走神……只要是能联想到那个人的一切,思虑及触觉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如今又一把古琴摆在自己面前,月白亚只觉得脑内空洞,想亦或是不想回忆的画面全都不自觉在眼前闪跃而过。
于是又想起,那个人成婚之前那一夜,硬是拒绝了想要主动求好的自己,他羞愧中抓着那件白狐绒外衣跑了出去。屋外下着玉白冰冷的雪,宛如那个人寂静的华丽与决绝。原来二人的距离已是那么不可逾越,他想抱他,想亲他,想像以前那样再偎在他怀里,一心只想独占他……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摊开双手,青葱玉指白嫩依旧,没有因为习武而留有茧痕,或者任何伤口,这双手技艺仍在,只是心中的琴却被那人亲手毁了……月白亚忽的自嘲般笑了。静下来尤其是独自一人时,明明曾无数次欲毁掉自己的手,甚至想过就此失去武功也无妨,但是真有人要夺走这些时,心内又是种比死还难受的挣扎感,实在讽刺。
忽然感觉一道饮恨的目光灼来,月白亚抬眼未见有人影,起身步入横廊,只剩细微的脚步声瞬间消逝,四下无人。几丝异样隐约涌上心头,月白亚思索片刻,自己在将军府行事低调,尽量避露锋芒,尚且算是足不出户,了解他真身的人也少,理应无以得罪人才是。于是只得回身作罢。
七月已至盛夏,白日里的时段渐显长。空气中飘荡着自内府女眷居宅传来的杜鹃及玫瑰的花香味,艳阳里伴随着蝉鸣声,暑味浓郁。午后,月白亚独坐在走廊一角,习惯性的走神,却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春锦夫人带着几个仆人以及女侍赶过来,见到月白亚,略微尴尬的退了几步,敬声道,
“殿下可有见到将军……?”
月白亚余光瞥到一旁的墨心闻言转头闭眼抿笑,沉默了一会便说不知道。春锦夫人不死心,左张右望欲寻出蛛丝马迹,无奈眼前之人眼神越发冰冷,只得赔笑不是,退出去了。一行人离开后,月白亚起身回到室内,环视了一周,径直走到屏风处将搭在上面的外衣掀开来,果然露出了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苍月霄雷一双月圆眸子闪着雀跃的光芒,笑起来嘴角的酒窝遮蔽了素日威严的神情,此刻竟有些顽皮的味道。
“阿月看见我都不惊讶吗?”
“……”
“你在庭院时我从侧门进来的。”
“……”
月白亚有些无语,只得回头看着墨心,后者同样一副万年不变的嬉闹笑颜。
“春锦夫人又追着将军说立侧室之事,将军在躲她。”
“不过是内府掌事,为什么要避。”
苍月霄雷闻言动作有刹那迟钝,随即还是只笑不答。
墨心挑挑眉,解释道,
“春锦夫人是将军的乳母,地位并非一般掌事能及。”
月白亚再转回头看着苍月霄雷,正好迎上对方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
“不碍事,她年岁已高,我也是不想难为她才避开的。近日城中有盂兰盆会,阿月来出云快一年了都未好好游览过,今天我正好我手中也没事,我带你出去逛会罢。”
说完拉起月白亚的手就要往侧门走,月白亚还没消化完春锦的事,就被拉着说要出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墨心已然闪身挡在二人面前。
“将军,二位身份贵重,私下轻率出行此举太卤莽了……”
苍月霄雷半眯着眼看着他,问道,
“你想做什么?”
墨心媚笑,狐狸眼闪动出流光。
“恩……做点准备再出去便好。”
月白亚穿着黑色的单衣和服,头发朝后随意绕了个髻,用丝带绑上,看上去甚是清爽。苍月霄雷也换了件淡黄色的浴衣,从后门出来便看见他站在前面微笑着朝自己招手,月白亚叹了口气,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二人并肩而行,即便是换了寻常百姓的服饰,月白亚清丽的面容依旧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苍月霄雷轻摇着折扇浅笑,有意无意的替他挡了那些觊觎的眼色,有大型花车或者游乐的人群通过时,还会很自然伸手将月白亚拉进自己怀里,后者无意自然无所忌避,倒是苍月霄雷心里会时不时越发甜孜孜的。
盂兰盆会在出云夏季里是最为传统、最主要的节庆活动。追本溯源是为了祭祀祖先而举行的佛教活动,然而围绕盂兰盆会各地纷纷举行形式多样的节庆活动或者围舞等传统节目,却是更为人所热衷,氛围自然是相当热闹。街上的人们大都身着浴衣,青年们忙着布置着祭台和果酒,年轻的姑娘手执团扇,或嬉笑着拥蔟在一起,或陪同父母出行祈拜,参与节庆。穿过正街行径至太庙前,人流如潮,大小不等的花车摆设在门口,白叠纸串的祈福折,在夏风中轻荡,发出细碎的纸片声,伴随着风铃叮咛融入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显得格外悦耳。好几个身着黄衣红袈的僧人,在为路人祈福祝祷,并应情散发着福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