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阿敏才回答,“我考虑一下,到时候再说吧。”
一向快活的嘉殷居然也叹了口气,感慨的说,“我也不能这样玩一辈子啊。这次回去,我会把以前的经济学硕士修完,然后进老爸公司帮忙。”
“嗯?罗大小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嘛?呵呵……”阿敏愉快的笑起来。
“讨厌!就知道你会笑我!小白,你还好吗?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我回头展开一个笑脸,摇摇头,但嘉殷还是坚持去吧台帮我冲杯浓茶,其实她自己也醉的差不多了,一路走去的背影有些摇晃不稳。
目送嘉殷离去,我转身一抬脸,正好撞上阿敏的目光。我看到,阿敏英挺的眉睫深处有一片滟潋波光正在蔓延。见我看向他,阿敏笑了,那一片波光也悄然掩藏。
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令我心虚。为了掩饰不安,我抬手又灌了两口酒。
午夜狂欢的时间已经过去,店里的啤酒也全部供完,尽兴的客人们渐渐散去。
几个帮忙的女生已经支取薪水离去,嘉殷吩咐打工小弟简单收拾一下也可以下班了。前门也没落锁,只是挂了“CLOSE”的牌子,幽暗的店堂里只剩下我们五个。
已经凌晨三、四点的样子,脉脉刚才小睡了片刻,似乎有点酒醒,此刻正斜倚在沙发上喝欧阳聊天,两个人看起来面容都很宁静安详。
嘉殷去放了一张“丝绸之路”的唱片,煮了一壶黑咖啡过来,说要大家提提神继续聊天到天亮,“否则以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这样聚在一起了”,嘉殷有点忧郁的说。
脉脉豪迈的说,“好啊!今天天亮之前谁都不许走。不过不喝咖啡,还是喝酒吧,天亮了正好回去闷头大睡。”
于是我们又去找出剩下的酒一起拿过来,还特地翻出一组细长的郁金香形香槟杯,随便喝酒喝咖啡喝茶都用它,趣致的很。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嘉殷,“嘉殷,我记得你这里收留过一猫一狗对吧?怎么后来都没有再看见?”
“对喔,小白你居然还记得。其实都还在啦,不过不是这里,是隔壁寿司店,老板的女儿喜欢小动物,正好家里又不愁没东西喂它们,阿敏说这里整天烟味不断象个毒窟一样,还是不要荼毒生灵比较好,所以就干脆送给他们了。”嘉殷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的回答,她已经快要睡着了。
“噢。这样啊。”我又灌一口酒,“小动物真可怜,被人送来送去的。不过我更可怜,白送都没人要,嘻嘻……”
阿敏终于忍不住伸手来夺我手中的杯子,他另外倒了杯浓茶递给我,温和而坚持的说,“小白,喝点茶,你醉了。”
我觉得燥热,身形不稳的站起来,除去身上的法兰绒外套,笑眯眯的冲阿敏点点头,握了杯子几个舞步便滑进了店堂中央的小舞池。
头顶的镭射灯已经熄灭,只有附近桌案上残存的蜡烛犹自摇曳着最后一缕残光,小舞池里黑沉沉的仿佛静海深处。
我一口饮尽杯中苦茶,口腔里一下子充满苦涩滋味,我皱起了眉头。
音乐如潮水般袭来,电子乐器制造出空灵悠远的音场效果。
我慢慢的伸展手臂微阖双眼,随着音乐款摆起舞。
足底犹如悬踏云彩,头脑更是如蒙大雪一片苍茫。我一时忘记身在何方。
几个旋转,但觉晕眩,身子却是停不住,人一斜欹竟要跌倒。我微微叹息,咀角却不由自主上翘露出一丝笑意。
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用力睁大眼睛瞧去,面前在微光中亮如晨星的可是谁的眼瞳么?
旁边的蜡烛终于油尽灯枯,光影跳跃了两下颓然灭去,周围愈发的暗了下来。
“你是谁?是你么?”我轻轻的问,声音已然暗哑,颤抖着伸手想要触摸对方的脸颊,那人一声叹息一把将我紧紧拥住。
我的思想已经凝滞,未及思索,温暖柔软的双唇已经缓缓覆下。
阿敏。
黑暗中,我认出这个温暖的拥抱来自阿敏。他是那样温柔痛楚的拥抱着我,一如那个狂暴的台风之夜。阿敏的吻细致温存,那样错杂揉入的缱绻深情让人心动。
我静静的落下泪来,双手终于悄悄的环上阿敏的肩背。
音乐已经终结,我们在黑暗的小舞池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叮当”,门口的铜铃突然响起,尖锐的金属脆响如薄薄的利刃一下子穿透了整片无声静谧。
我们都吃了一惊,全部抬眼望向门口,甚至没有想过出声示意来人已经歇业。
我也离开阿敏的怀抱,一齐转头看过去。
酒吧的木门上嵌了磨砂玻璃,隔着玻璃幕墙,门外路灯的黯黯黄光折射进来,有个挺拔的身形驻足了一会儿慢慢绕过玻璃幕墙转了进来。
昏黯的光线下,我浑身的血液似乎于顷刻间凝固,手指不由自主握紧再握紧,“噗”的一声轻响,手中的香槟杯应声而碎,尖利的玻璃碎片一些刺进手掌,其它纷纷落地,传来一片细细碎响。
身边的阿敏急忙捉住我的手腕,我用力挣脱,一径盯住门口,脚步不稳前行两步又停下。
从暗影中缓步走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一袭修长风衣,气度温文,步履稳健。
当那张熟悉的仿佛镌刻心底的容颜慢慢于微光中闪现,我听到自己胸膛深处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清脆的好像玻璃迸裂、坠落、扣击的声音一样。
27
每年的圣诞夜我都会收到礼物。
和妈妈在一起时,常常是美丽昂贵的珠宝首饰。
两年前和苏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我也收到了一组十九世纪波西米亚古董彩色玻璃花瓶作为礼物,不过它们和苏在那段时间陆续送我的小东西一起被留在了巴黎。
去年的圣诞节,脉脉从欧洲订了一套精油和薰香器皿给我,希望能帮我舒缓压力放松神经促进睡眠,不过我懒也就一直搁着没用。
今年难得五个好友聚在一起,但聚首其实是为了分离,所以大家都各怀怔忡,前面的布置准备工作做的这么热闹,但谁也没有提到要准备礼物。可不是!睹物思人,倒不如身无长物潇洒离去的好。
于我而言,阿敏的这个拥抱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我那样心酸却又欢喜,还有一点点的惆怅。呵,长久以来,我孤单徘徊、寂寞无依的灵魂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了归宿感。
就让我这颗漂泊梦魇的心停靠苏醒在阿敏温暖的掌心吧。
可是,圣诞老人与我开了个玩笑,偏偏在我决意走出往事的时候,从天而降送来了这么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礼。
看见苏清癯泰然的面容,我但觉恍惚,心情纷乱错综,居然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两名男子之间。
前后惘顾,我看到苏温和安详的笑颜,还有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无形中,仿佛被两只大手左右吁衡,我不知所措。
我一定是醉了!我阖上眼睛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抬头细看,我踉跄着转身离开小舞池。
没有人喊我,我直接出了后门进到安静的里弄。
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我仰头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冷风袭来,我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不由瑟瑟发抖,酒意上涌,有点想吐。
压下胸口翻腾欲呕的恶心感,我四顾凄惶。受伤的手掌钻心般阵阵刺痛,然而这也丝毫不能抵过我心里的疼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帝要和我开这么个既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我哭笑不得的站在这条阕寂无人的里弄,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穿堂的冷风飕飕扫过。
一件犹自带着体温的风衣悄悄披上我的肩头,一双稳定的大手落下握住我的双臂,在一道轻柔却坚持的力量下,我慢慢转回身。
“露丝。你好吗?”苏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他眉宇间的愁损与心疼。
苏将我揽入怀中,我的身体分明有些僵硬,但还是没有拒绝。“我们回家好吗,露丝?”
我动了动,想伸手推开苏,触及伤口,痛楚的呻吟出声。
苏才看到我的手掌,细小的玻璃碎片嵌于其中,殷红的鲜血仍然在不断涌出滴落。苏低低的惊呼一声立刻伸手在风衣外裹胁着挽住我带我去往医院。
眼角的余光扫到酒吧的后门口阴影处依稀站立了一个高大秀挺的身形。阿敏。
我没有回头。眼前却浮现刚才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对不起,阿敏。
我与苏匆匆离去。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去了医院,又是如何回到我的住所。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窗帘没有阖严,刺眼的光束穿过缝隙投诸进房间,我在一夜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脑中一片空白,真的好像洗过的口袋一样,又干净又彻底。
如果真的可以失忆就好了。我喃喃自语。
昨夜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开始回归脑海,我蓦然惊醒,猛然坐起低头一看,自己居然合衣而卧睡在自己的床榻被褥中,受伤的左手缠了纱布绷带,掌心时时跳脱的疼痛。
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叹口气翻身下了床,捧着几欲裂开的头出去厨房找水。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一下子停了下来。我看到那边的沙发上正斜靠了一个人,安然而睡。苏。
苏就那样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他斜倚在沙发上,头微微倾侧着,阖目安睡。
苏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苏这么疲倦惫懈的样子。
我慢慢蹲下,抬脸细细端详面前的苏。
这两年,苏又清瘦了不少,一脸倦容,连睡着时都轻轻锁起眉,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皮肤上尽是岁月留下的隐约痕迹,虽然并不明显,但比起我记忆中他神采精璀的模样已足以让我惊心。苏沉沉入睡,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一路延下直至咀角,透露出一丝哀伤况味。
你总是这样吗?我似乎不曾见过你真正的开怀笑意。
为什么你连大笑都如此忧伤?即便在梦中也带着这样悲哀的表情?
心口痉挛般的疼痛,我用力甩头。
苏忽然动了一下,他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昨夜为我驱寒的长身风衣上沾有斑斑血迹揉在一旁。
我轻轻取来毛毯为苏披上,又拾起风衣抖了抖打算拿出去清洁。风衣斜搭下来,一本硬壳子的图册从一侧口袋跌落出来。
我弯腰捡起一看,不由心神大震,双手颤抖的几乎拿捏不住这本书。
这本已经翻看至纸张熟软、封面扉页四角都已经磨损发黄的图册,就是幼时苏教我看图学法文的玫瑰图谱!
但觉足下发软,我跌坐在地,只怔怔的盯牢那本图谱发呆。
难道,这么多年来,苏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那么当初为什么忍心一次又一次拒绝我?为什么这两年还是对我不闻不问……
我的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并没有留意到旁边的苏已经醒转坐起。
苏不发一言的将我的头揽入臂弯,听到那宽阔的胸膛中传来的强劲心跳声,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潸然落下。
看着窗前的光影渐渐移转、黯淡,我依旧保持着苏离去时靠着沙发倚地而坐的姿势,脚已然麻木。
耳畔似乎仍然又苏的声音在回旋,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歇,仿佛要自行钻入我脑中镌刻成文才肯罢休。
“对不起露丝,我的小露丝。让你受这么多苦。因为我不敢,我不能……”
“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早就是个中年人了。我已经老了,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
“可是,这两年我每天都在想你……露丝露丝露丝,你就象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