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八月,院中的那株桃花却怒放如雪,在夜色中发出光来,
这原是绝美的盛景,但在莲心看来诡异非常。
谁人家的子女被迷,谁人家便多了一株桃花麽?
在这本没有桃花的桃花集。
桃花冶,芬芳微吐,在暗处暧昧徘徊。
和尚不为所动,在树下盘膝而坐。他的双目紧闭,神情端庄。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可是那眉宇间,仿佛住著神祗一般,肃穆威严,冰冷无欲。看这不凡的仪容,那富户的担心少易,向廊下多踏出半步。
桃花真的很美。
粉红,娇媚,轻薄,乱入风中,撩人心弦,论谁见了也要心中一动,然而莲心不动。
他心不动,身不动,独眉心的红痣发出光来。他插於身畔的法杖也发出细微的声音,金环无风自动,越响越急。
是她吗?她来了吗?
一声轻浅的笑,不知从何处传来。
风乍起,又是一样的情境,风摇树影,落英缤纷。
和尚抬眼看去,在红白深处,一个人慢慢走来。
那人穿著白袍,却著著鲜红的亵衣,腰间的丝绦缀著珠玉,绑扎於胯,松散得系不住这一身端白,让亵衣的鲜红颜色袒露更多,可是那还不足够,亵衣中偏偏又露出白皙颈项,分明的锁骨,若隐的胸腹,说不出的情色。
然而那还不够,需要加上不似凡人的美貌,眼角眉梢的勾引。
这样,才像个倾国倾城的妖孽。
和尚觉得非常熟悉,一样暧昧的神色,一样飞著红线的诱惑的眼,还有皓腕和红袖!全部都像是林中遇见的那只小妖,可是那只女儿态的妖怪并没有带给他这样的压迫感。
那妖怪──竟然是个男子。
和尚的表情不是惊,不是厌恶,甚至不理会苦主在旁边积极的指认,他只是非常震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不是她?
那麽,她是谁?──他又是谁?
那人在莲心十步之遥潇洒的站定。风过,及地的黑发惊起一阵波澜。重纱交叠的下摆摇曳飘拂,露出赤裸的双足,白玉足踝纤尘不染。
踝上一串细碎的金铃,那人随性踱步,小小金铃似有若无的响著,游戏似的应和著和尚的法杖。
“这位小师傅,你也是来赏桃花的吗?”那人微笑著问。
这男子的声音低沈轻柔,身型颀长挺拔,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娇弱。
那日在山间遇见的女妖,又是谁?
他们的眉目气韵为什麽如此相象?
难道这里作祟的妖怪不只一头?
“狐妖,休在此放肆!”
莲心举起手中念珠,一道红色的光闪过,火一样炙热,在地面烧出一列焦痕。
妖怪潇洒的後跃,来去倏忽,甚至带著闲散的笑意,只是专注的看著莲心的脸。
“小和尚,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男子低低讲著话,好象怕被旁人听见,却全部都钻入和尚的耳朵里。
莲心怒目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的就是你吗?”
那妖怪却邪邪笑著:“自然是我,先前见面的时候,小师傅你就该猜到我是个妖精吧,却对我甚是客气,难道因为女儿家的模样挺让你怜惜吗?”
如果不是多年修炼的定力,莲心便早气得昏厥了,这妖怪怎的如此调戏人!可现在不忙昏,先要将这该死的东西杀了。
刚要恢复冷静,又听得那妖怪道:“我就说过了,和尚你有张俊俏的脸。你看这一园美景,桃花如雨的夜更增情致,小师傅啊,你该穿白色的袈裟才好相配!”
年轻的和尚早忘记戒嗔这回事。他站起来,抓起禅杖,不多一句言语,就向妖怪砸去。
那团红白的影子仍旧轻松避开,在一片花海里难捕形迹。
莲心所能捕捉到的,只是落花中那一抹红白。
多年修为,无往不利,怎就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狐精!?
“你,你是九尾狐!”
和尚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脸嫌恶地恨声道。
狐妖站定,倒有点惊讶,随後带著傲然邪魅的神色,坦然道:
“猜得不错,小和尚倒也见多识广,──我名叫奉桃,八百年道行的九尾狐,不是你能对付的妖怪!”
九尾狐妖是稀有的妖怪。比之其他的狐精,非但先天妖力深厚,一旦修为有成,就诸般变化,不限於男女之态,较之其他狐族,不亚於猫和猛虎之差别。
莲心想到这里,倒并没想到是否能与他匹敌的问题。
首先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受骗的屈辱。
'前尘'
手腕很疼,可是林绛袖的头更疼,他只想快离开这个布景屋子,回现实里去。
风林把门锁上了,是密码锁,钢制防盗门。
──现实是,林绛袖如果不心平气和坐下听他讲话,他是不打算放人的。
林绛袖坐在那个看来很舒服的竹榻上,他的面前有一杯茉莉香片。
“你怎麽不装个木门,”绛袖开始喝茶,他比较认命。
“你喜欢茉莉?”
“你调查我?”
“你喜欢桃花吗?”
“不。”
“那枫叶呢?”
“极讨厌。”
“你至少喜欢这竹榻。”
风林换了比较正常的衣服出来,白衬衫,棉裤,不像学校那套那麽招摇。现在他不像个神经病了,但是似乎少掉些帅气,比较像个诚恳的好少年。
“你天天这样穿去学校,会比较受男生欢迎。”
“绛袖,不要叉开话题。”
“好吧,你想说什麽就说。”林随便的把榻上的抱枕夹在腋下,表示他正在听,殊不知那慵懒模样实在是牵人心思。
那大男孩只得微微咳嗽一声,镇定的开口。
“你叫绛袖。”
“红色的袖子,这碍你吗?”
“为什麽叫绛袖?”
“恩──”林绛袖面色尴尬的回答,“是我妈──她梦里见到红色的袖子,然後爷爷给起的。”
“是吉兆吗?”
“算过的啊,都说是吉兆,会聪明的。”
“因为红色袖子吗?”风林浅笑出声。
“我可是无神论者!!──什麽吉利啊,不吉利的!”
“我也是。”风林说。
“那你说什麽很久以前──。”
“可是,我相信轮回。”
绛袖露出极度恶心的神情。
“别说我们前世认识啊──多肉麻!”
那男孩只是在黯淡的日光中淡淡笑了,徐徐道:“我出生在四月,家门口的池塘上开了许多睡莲,可是那一年,因为莲花四月就开,都枯死了,一个莲蓬也没有。”
“那个是吉兆吗?”
“是吉兆,孩子会聪明。”
“那你聪明吗?”
“你呢,林绛袖?”
“学校第一到第三吧。”绛袖谦虚的说,事实上他没有拿过第二。
“我修完了研究生课程。”
“怎可能?”绛袖大喝,“没这个制度吧?”
“我──在外地。”
林绛袖怒目瞪他。
风林很干脆的自首:“是,不是外地,是外国。”
“你,是天才儿童──”绛袖恍然大悟,天才总是疯子,脑子不正常是很普遍的现象,不能怪他。
“我,一岁就会讲话,在没有能力站起来前,我就会了。”
“灵异事件啊!”某人没形象的怪叫道。
“绛袖,猜我那时记的什麽?”
“──什麽?”
“我要找个人,他一定也在这里,和我一样,轮回到这世上。”
“我 ?──是我?”
“大概就是你了。”
“你这麽确定?”
“看到你的名字和脸,我就确定了。”
“开玩笑的吧?”
绛袖又有了逃走的欲望。
“你长的很像从前,可是,我好像变了。──也许你已经认不出我。”风林的语气微微惆怅。
“你以前大概没这麽讨厌。”绛袖斜睨著他,一脸的不爽。
“我以前比现在讨厌多了,你能心平气和的在这里和我聊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男孩依然平静的说。
风吹动窗纱和竹帘,已到夏末,初秋的凉意在傍晚变清晰了。
绛袖有些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风林站起来,拿了一件外套,披上绛袖的肩头。
那是一件古代款式的衣装,绣著很细的花,粗看只是件白色的外袍,但是穿来却很舒服──似乎价值不菲,绛袖想。
风林的神情瞬间改变了,他露出忧伤的表情,又强自收敛。
“很──很像吗?”绛袖忐忑的问。
“很像,无论你的前世今生,都一样的美。”风林低低的说。
绛袖顿觉一股凉气自脚心升到了头顶,他後悔自己怎麽就没走。
'要不要细说从头?'
桃花如雨,那红衣白袍的美人飘摇雾中。
狐精优雅的踱步;听足间金铃细碎缠绵;能把人的魂魄勾引。
这淫荡妖娆的姿态;让年少的僧人难抑嗔怒杀意。
这一次他手中结印,口中诵经,当妖怪踏近一步,立刻就被火炎法阵包围。
一瞬间,莲心便催了三重力,欲将妖怪立刻剿灭。
“那是你的红莲火焰吗?我见过很多法师或游方僧人。从没见过红色的光。”妖狐在火焰中丝毫未损,白皙的脸上神色悠闲,还有余暇满足好奇心。
莲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以前收服的妖怪只要一见红莲佛光,就已吓的半死。
这个狐妖,却可以在阵中镇定自如,毫发不损,委实强得惊人。
阵法还在加力催动,已经是第九重了,莲心额上渐渐沁出汗水来,觉得身体开始乏力。
“小和尚,你不懂控制力道──故意让我有机可乘?”
那妖怪信手一挥,阵中火焰就缺少一隅。倏忽间,红影自火中消失。
再一寻觅,发现那妖怪正在桃树的枝干上栖著。
人面桃花,相映生辉,红袖缠牵,白衣胜雪。奉桃不像是妖怪,却像个神仙。
偷眼观战的那群凡人早不关心谁胜谁败,直看得呆愣在墙角。
和尚的定力却不似凡人。他并不管妖怪是不是美貌,只要是妖,就一定要除,这原是他的职责所在!
照著那张绝色容颜就一杖劈下。这一杖力有千钧,却没有准头。
妖狐的劝告是正确的,少年不懂掌控力道,可惜了迅捷勇猛。
有机不乘,那就不是妖怪了。
奉桃带著快乐,不过还是很含蓄的表情,轻轻闪开,欺上前去。
莲心只觉得眼前一片鲜红,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风乍起,一树绯红,如雪纷飞,迷乱众生的眼
────那是什麽?恐怕是桃花的花瓣罢!
如此细腻温柔,单单落在唇上,轻轻浅浅,欲近还远。
莲心从来就不知,桃花是可以品尝的,他更不知道,桃花如此香。
少年的眼睁开,见修长莹白的手指刚从他唇上挪开,转而抵住他的前额。
猝不及防,该死!那朱砂佛迹原是他的要害!
一阵眩晕,全身都失掉力气,妖怪温热的嘴唇已攻城略地,带著男子的强硬霸道,却弥漫著桃花似有若无的柔媚幽香。
和尚希望自己即刻死去!
被吻尚且是破戒的恶业,还是被一个妖怪──还是被一个男子──(尽管那家夥也可以变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