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恨他才是,这是个杀人的妖孽───可书生偏恋这少年入了骨!即使违逆伦常,背却礼教,忘记一门仇怨。
“我知你是狐精──你要灭我常家一门,我由你──但你要记得,我死後,常氏的这桩案子就瞒不得官府,你不可留在此间,否则定遭不测──朝廷中下了严旨扫灭妖邪,你即使有神通,也万万小心!”
常家这少主人,不推拒不害怕,说了一席痴傻糊话,然後爱怜的将少年拥入怀中,少年的身子是消瘦冰冷的,让他顿时满腔的心疼,无可转圜,且把父仇忘得干净。
少年闻言却一怔──“书呆子!!”妖怪旋即不屑的站起身来,倏忽间就离他远了,留下暧昧的甜香──
书生道:“怎麽?──我见你这几日精神愈加不济──可是因为没有活人生气?”
狐狸展颜一笑,少年的任性摸样,伸指戳中他眉心:“常家郎,常家郎──难道奉桃是饥不择食的孤魂野鬼?──我要死拉,何必再多伤一人性命呢!且饶了你罢!”
说罢转身。
“你说你要死了?──”
书生那语气似乎是极端哀怜惋惜的,又带著不敢相信。
他长叹:“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没了?”
狐狸停步,窗外雨声急骤。
他一轩剑眉,幽幽缓道:“奉桃一生,本没有任何事足可挂怀,却有桩仇怨没了结,很是心烦。”
书生垂下头来:“我想,你七日连杀七人──也是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既如此,我愿为你这桩心事聊尽薄力──这条性命不用你饶过,便给了你。”
狐狸皱起轩眉:“这不著你操心!”
说完便转身出门去。
“别走!──奉桃!──我愿舍却所有,只求你莫要撇下我,我如今已经家破人亡,你去何处,我跟著你便罢──!”书生踉跄地扑上,轻易的截住了他。
奉桃苦笑:“如今我连走脱的能力也无了?”
既然被识破,反是好说话。
常家连死七口的事情,常家的这个少主人一味隐瞒搪塞,倾巨财封了府县官吏的口,不令追究上报。
妖怪却说,他就是等著人来捉的──
常生分说其中厉害──如今四处皆警,被怀疑是妖邪的人不经审问,一大半就地格杀────假妖怪尚且如此,真妖怪哪里有活路?
妖怪闻言叹息一声,突然说他要走。
──明明是妖怪,却没能耐飞天遁地,只叫他准备了车马行辕,这一置办,仿佛是回乡省亲般从容,问他去处,妖孽只是含笑。
──我走後,你就迁往他处居住,否则易受牵连。
虽则你想为我死,我偶尔为善,却要把好人做到底──你不准死!
妖怪冲他笑著,脸色青白,目如星子。
书生神为之夺,绞尽腹中学问,想形容他的俊美,却只得出“人面桃花”这四字来,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这形容并不好,桃花不复豔丽娇红,却是凄楚的白,花开一季,零落成泥──他竟说要一去不回!
奉桃交了吩咐,一头未束的长发随风起舞,纠缠额际鬓边。──妖孽原本是天地之精,幻化人形,人间不见白头。他从何说起再不能相见呢?明明──明明──
可是书生始终也没问他要去往何处,只因为那妖孽说过──这不著他来操心。单单一句,什麽都不可说了。
这妖孽饶过了他的性命,却恐怕要牵累他一生的情根深种。那又何尝不是比死更深的苦楚?
望那清俊背影踏入车驾,渐行渐远──书生知道此生与这妖怪缘分且尽。短如朝露,踊望难及。【红尘】
53
'还愿'
北方少雨水,并不曾经过这样的灾变;暴雨下黄土被冲刷,许多道路毁得不成样子。不过到了这座山前,路却修缮齐整,是因为山中有庙宇的关系。
一辆马车被遗弃在道路边,有一个人影支着伞,慢慢的拾级往山上去。流水顺着青石,从他脚边流过,濡湿他衣襟下摆,隐隐的,似乎合着雨声,有铃声轻轻的响着,好久不曾响起的,悠扬如歌的,飘渺细碎的。
从山脚处就能望见满山的红叶,还没到时节,本来是依然青绿的,却因为连绵的阴雨,慢慢变红了。这其中有枫,亦杂着其他会变红的叶子,不同的红,班驳陆离,伴随初秋的森冷,在山石嶙峋的道路上弥漫开来。
好一片美景!
——北方到处是连绵的荒原和野草,山上全是石头,这座山却如天地灵秀的化身,满山绮丽茂密的树,远远望去,一片连一片,好似那个地方——是啊,小和尚没有说错,桃花集和这里果然很像。
如果到了深秋,红叶遍染之时,恐怕也和那处一样,美得如同仙境一般。可是,苍凉的北面的天空,始终不可比曾经桃花遍地,繁华如锦的那片山林田园,哦,那里说起来,就是我的家乡么?而这里则是他的家乡。那是两个地方,天涯之彼端,就像佛所处的地方,人叫它作“净土”和佛的观望的地方,人叫这地方做“红尘”。
纵情快意属于我,无欲无垢属于他一样,净土所在,容不下红尘。
且待我来细看,怎样的美景担搁了你,让你永远也不想回来?
透过重重的雨幕,一切看来都是青灰。
天气可真冷!是这种熟悉的寒冷,就像浸在大河的波涛中时所感觉到的,他平生中仅仅有的寒冷的经历。油伞遮不住的雨,湿透了行路人的绛衣,宽宽的衣袖里伸出白皙细瘦的手臂,仿佛山中遗藏的玉,水慢慢从手掌流过,流下手肘,滴落在脚尖。
抬头望去,山门在茂密林从间,好象很远,可是听见了早课的钟声,又觉得好近了。
那天,他还记得,小和尚也这么拾级而来,闻着琴,一面听他渺茫的唱着歌,一面慢慢走到了破败的山寺门前。
那日天气初晴,碧空万里,风动林梢。
他拿出了那人的琴来,拂拭上面的灰尘,用它来迎接客人。那琴好久不用,音律亦不准,于是他边唱边调。他所会的东西也不多,只有故人教的小曲儿,一首《笑红尘》,无人击节,无人饮馔在旁,那是多无聊的唱,教人怎生得受?
红尘多可笑,多可笑,轮回何其苦,何其苦,那痴情实可抛,实可抛!
生于此世上,便注定要受苦,便注定要为情所累。啊,好个苦,你怎么笑它?
那日,他怕他不来,亦不知他来又如何?这个客人是许多年后的第一位,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一个苦修的傻瓜。
那时候到底是想着谁呢?好象是期待开了蓬门的是故人,依旧风流倜傥,沉稳睿智的眼,牵扯一身白衣,如同多年之前他离开的时候;却又有希望冒失撞进来的是那少年,星子一样的热切的眸,身上裹着灰色的布,却拥有最美艳的莲花。
他只期待寂寞山中,好有个人做伴。妖怪原也是孤独的,只是九百年了,他未承认过一次,他大概是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唱着唱着,等着等着。原本的玩笑,真正变成一场离合悲欢。天意。
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田地,你为什么还来呢?妖孽问自己,可是,他怎么能管住自己?他本来就是妖,知道不该却要做,恐怕是天性。
他在这石头的山路上行得甚是辛苦,为虚弱的身体。可是他没有停步,不由的就是要去,纵然山里这么的冷。心口有一点点的星火。
要见他,就要见到了!那个狠心的小和尚。见了要如何,他没想过——要什么?他也不知道,要那人的心么,别痴心妄想——那么不要了,就只见上一面。
“奉桃我,还又仇怨未了。”口是心非的家伙!——哪里是仇怨呢,这仇怨他报不了,无从算起啊!只是想见见他罢了,且问他是不是真的恨他,恨到忍心杀了他。想到要见他,就疼痛起来,这身体,不,是这胸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扪着微微跳动的地方,奉桃苦笑,到底在什么时候?他迷途了,找不到归去的路,只能走了这一条,和这人纠缠。宿世的冤孽,非要他偿还不可,哪怕轮回往世。
走到了路的尽头。
山门开敞着,寺中人多数出外去平抚灾厄,留下的恐怕很少,即使从门望去,也非常冷清。
知客僧看见这个客人,有点惊讶,只觉得这少年旅客很是清俊,仿佛神仙天女一样的容颜,只是面有病色,好不可惜可怜!身上绛衣样式古雅华贵,却没有随从,这样的访客实在少见。
他唱了佛便来相询:“施主有何事,小僧去通传。”
“红莲行者在吗?”陌生客人一开口,才知是个男子,那声音轻柔,甚是好听。知客僧本受命一律拒却来访的,却不由自主点点头:“行者在!现下该叫主持了,前几日,师祖刚刚圆寂,如今便是这位师叔祖接掌,”说罢又颂一声佛,双手合十。
客人微笑,点点头道:“我却不知。这是桩喜事,我该向他道声贺,烦劳师傅去通传,便说故人来访,问他可想再听听《笑红尘》那首曲儿。”
知客僧挠挠头,觉得此事甚是古怪,不过几日里寺中由于灾厄未平和主事圆寂的原因愁云惨雾,新主持亦是冷口冷心的模样,实在该是来个客人,好教这寺里多份生气才是。
那风流蕴藉的年轻访客,支着伞,静静等在门口,好似淡淡的含笑,只是脸也太青白了些。
知客僧道:“我且去问问,您在这亭里稍歇。”说罢自己过意不去,因为不许闲人进入,对这贵人样的少年太简慢了。
“知道了,你去罢。”少年便立在避雨亭中,目送知客僧离开。
54
'落魂'
故事要结局了,不是离开的时候。
绛袖知道——可是他突然觉得害怕。这个人认真的讲述;他听在耳朵里进不到心中。
对他来说;那只是个故事;可是;故事一点也不有趣!他这样一个无知少年。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境;男孩的神情好象天地间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一样。
到底是怎样的情深要痴缠至今——他好奇一阵子,结果听到的是无望的,一开始就错了的感情。
这些真的错了,但是他不敢说,怕真的惹这个人伤心或者生气。
若说什么前世今生的,他本来不相信。姑且算它是有的,那么根据林绛袖这样的文科脑袋来看,如今的风林何其可怜,又何其错。
可是他不敢说。
听这人这么魂牵的叙述,他这个旁观者,又有什么立场来说呢?
他本以为自己无法体会了解这人的感觉,但被灌输了那么久时间,多少也让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
总觉得自己好象个笨蛋一样听人瞎编,可是又还是有罪恶感;好象看见落水者故意不救一样。
怎么能告诉面前的这个人事实呢?
——他爱的人早就错过了,不用在追寻了!
一切都过去了,就不需要再找回来。这是世界上很多问题的解决方法。留恋永远在过去而不是现在呀,不然哪叫留恋?
——像歌词里说的,前生的美酒今生来沽!你到何处去沽已经不存在的酒呢?——饮入的想必枯涩,不会是甘美。
那是空空如也的哀愁。
干他何事?夹在前世今生之间,这个人和那个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