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女孩才终于有了反应。偏一偏脑袋,她疑惑地问过来“你……是在跟我说话?”
“……我以为你是在跟别人说话呢。”顿一顿,又补充一句。
“哪来的别人?”下意识用手机在周围照了一圈,男生感觉到自掌心中渗出的汗液,“这种状况你还开玩笑啊?你都不会害怕么……”
“不怕呀。”女孩 “嘻嘻”地笑起来,稚气而清亮的声线,没能让空气明朗,反倒在谢颉的头皮上炸开一层的鸡皮疙瘩。“都习惯了呢。”她一边笑,一边这样说。
——习惯了?习惯了什么?是说习惯了呆在这个里面?这种事情……可以习惯吗?
诡异的念头仿佛泼进油锅的水。瞬间在谢颉的大脑里刺激出一整片藤绕的烟雾。
“你,你该不会是——啊!!!”臆想的结论来不及说出,手机的光就率先黯淡进了黑暗。在被身边的浓稠色调完全吞没的同时,男生条件反射地爆发出一声哀鸣,不受控制地抱着头往角落里缩。
“你怎么啦?”女孩的声音响起来,这回倒是带了几分被吓的意味。
王小立:光魇(2)
“我……”谢颉努力动了动嘴,却吐不出更多的音节。面前的空气在此时犹如扑面而来的黑色海浪,从他的咽喉直导进气管。是窒息一般的绝望。
黑暗中他感觉到女生摸索过来的手,掌心拍在肩上。温度透过他的T恤,轻轻的暖意让男生浪新独 家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这样他才意识到要重新按亮手机。熟悉的白光打进黑暗,谢颉于是看到了女孩。大概是想安慰男生,刚刚还站在两步开外的她,现在已蹲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抚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圈着自己的膝盖。
“还好吗?你很害怕啊?”她问。依旧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按着口吻,应该是在担心的吧。
重亮开的光让男生的思绪回复进清晰,想到自己先前的失态,不免有些觉得尴尬——毕竟也是快要告别高中、升上大学的人吧。眼下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吓出一嗓子的尖叫,简直堪称自己人生的污点。
“我……”犹豫了一下,谢颉决定告诉对方真相。“我有……幽闭恐惧症。”
“幽闭恐惧症?是什么啊?”
“嗯……就是,很害怕密闭黑暗的空间吧——”解释过去,“没有光又是全封闭的地方,我就会非常害怕……自己都控制不了的。”
“为什么会害怕啊?”
“为什么啊……”
谢颉有些恍惚地重复着对方的问题。这段对话是这样熟悉,以至于他不得不再一次想起矜音——问过他同样问题的矜音。
“因为我爸爸管得我很严。小时候只要调皮了或者成绩够不上标准,就会被他塞到家里的衣柜里锁起来……是个很小的铁柜子,我呆在里面,连身体都不能完全伸展开。经常是一锁就两小时,出来的时候都是滚出来的……后来有一天,他锁了我就跑出去喝酒了,结果路上发生了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我……”
那个时候,谢颉是这样回答矜音的。在这之前,他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这段存在于童年的梦魇,就像是被埋在体内最深处的植物。那里晒不到阳光,它却依旧能够在阴暗里舒展出繁茂的姿态,一旦触碰便会分泌有毒的汁。只有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儿面前,谢颉才能稍微地,稍微地暴露出其中的枝梢。
矜音是谢颉喜欢的女孩——或许用'偷偷喜欢着'会比较恰当。
会喜欢的原因,其实谢颉自己也不甚明了。这毕竟是一种太过微妙的感情,即使放在显微镜下,也未必就能数清其上交错的脉络。或许是她总是弯着像是在笑的眼睛,或许是她虽然朴素却总是干净的着装,或许是她清新里夹杂着一点儿甜味的声音,又或许是——她拥有和自己相似的经历。
“其实我家也是超变态的。以前我一做错事就关我厕所,也不开灯,还不给饭吃!害我现在也是……怕黑怕得要命。”她一边说一边朝谢颉吐吐舌头,仿佛是在说一个轻松的笑话。
那是他们自补习班放学回家时,在路上的一段谈话。话题展开的过程,如今的谢颉早已有些模糊。清晰于记忆里的,是那条他们新独家浪一起走过的巷子。初春是多雨的季节,路面被雨水浸泽得多了,被路灯的光一照就会反射出淡淡的光泽。如果从高处俯视,这路就犹如一条发着光的小溪。
而小溪里,是朝自己弯着眼睛的矜音。“喏——我们挺像的呢。”她说。瞳孔闪着亮,仿佛流泻进了整片苍穹的星光。
既不是左右邻居,也不是同校同学。之所以会彼此认识,说穿了不过是因为三个月前参加了同一间的高考补习班——是这样浅薄的关系,却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谢颉意识到的时候,'矜音'就已经成为他心中,足以和'高考'、'冲刺'并列同位的字眼。
这样想着,谢颉将手中的手机按进'已储短信'的一栏。在里面,是依着日期排下的一长列短信。粗略的估摸,有将近上百条吧。无一例外,全部标着'发件人:矜音'的行头。
“我家,嗯……上不了网……有事短信联系吧?”这是当初谢颉向矜音要QQ号码时,对方的回答,伴随着一闪过的尴尬神色。后来等两人更熟悉了,谢颉才知道,矜音的家境其实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清贫。父母将出人头地的重望压在女儿的肩上,即使是眼下的'高考补习班',费用也是一家人从齿缝拼命省下的成果——是这样的环境,就连手机也得靠自己打工才得以拥有,自然不用提什么'在家上网'的奢侈。
王小立:光魇(3)
只能用短信。
谢颉当然是不在乎的。对他来说,随时就能够发送的短信,比起QQ显然更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很多时候,在谢颉为了高考而熬夜复习的时候,陪他度过漫漫长夜的,除了咖啡,就只有矜音的短信。
手机在黑暗里漂浮着惨白的光,谢颉按着键,将里面的短信一条一条地打开。
'睡觉了吗?我在复习哦……好困呢。都12点啦。不过明天有数学的模拟二考,很重要呢。希望能考到好成绩。你也要加油哦。'——第十五条。
'二模的成绩发下来了。居然才考了40名。明明那么努力过了。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想到爸妈的脸,我真受不了他们的那种表情……不想回家了。'——第三十八条。
'刚刚翻以前的笔记,结果看到了小时候的相册。有一张是全家去动物园的留影。真怀念。很久没去动物园了……最近因为我的考试成绩,话都没办法好好说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做梦一样的。'——第四十二条。
'今天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了很久。结果出来我也是……她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最近记忆好像越来越差了。什么也记不住。怪吧?'——第八十二条。
'我昨天在补习班上给你看的那个小熊是不是漏在你那里了?下次带过来给我好吗?那个是我买来送给我邻居过生日的。很可爱的小妹妹。可惜就是……有机会带她给你认识。'——第九十一条。
'不能失败不能失败不能失败不能失败!!!请你不要说什么“这次不行下次还有机会”的话!我不需要这种安慰……我和你不同,我的环境不允许我失败你知道吗??'——第九十七条。
'……对不起啊,这两个星期都没有去补习班了。最近天天和家里人吵架,想到考试就呼吸困难,难受得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困在一个黑箱子里出不去的感觉。你能理解吧?'——第一百条。
'谢颉……我好像得病了……我这三天一直在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怎么办……我好害怕啊……'——第一百零三条。
“……哥哥现在还害怕吗?”正准备按下下一条的时候,被身边突兀的问题打断了思绪。意识到是身边女孩的声音,谢颉抬起头,“嗯?”
“你很久不说话,我怕你吓昏过去啦!”
“还好吧……有光就行。”谢颉笑笑。想自己这不好好地在看手机么。“——话说回来……你这么个小女孩,看不出来胆子倒真蛮大的……”
“嗯!我邻居姐姐以前也是这么说的。”语气顺着就骄傲了起来。
“……邻居姐姐?”
“嗯。说起来她跟你一样哦,都很怕黑的。”顿了顿,“以前还问我要怎么才可以不怕呢!”
“……要怎样?”
“诶?大哥哥也不知道呀”仿佛看见女孩嘴角边的得意,“其实很简单嘛,就像我之前说的。习惯了就好啊——啊!”
电梯的突然晃动,让女孩口中的“啊”字上翘成一个惊叹号。与此同时的,是自头顶泼进眼帘的灯光。因上升的而产生的离心力,顺着光亮重新挤进这个一度僵滞的空间。
“啊!恢复了——”惊喜交加下,男生下意识地朝身旁的女生看去,想和她一同分享脱难的喜悦。却在对上对方脸庞的同时,将'惊喜交加'中的'喜',抹成为空白。
“……你的眼睛——”
站在面前的女孩。十三四岁的身材比例。黄色的上衣搭配新独家浪黑色的裤子。头发很短,面庞清秀。只除了她的眼睛,尽管被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却依旧能清晰看见覆盖于面的,一层黯淡无光的灰白。
“嗯,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就变这样了。”或许经常被人问到相同的问题,女孩的表情一如常人般开朗。
因为看不到,所以之前才会在一片黑暗里那么镇定吗?谢颉想。动了动嘴巴,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电梯到达十七层时,响起'叮——'的声音。门打开的同时,可以看见正对着的住户,门上有倒帖的福字,周围粘了很多泛黄破损的卡通帖纸——“我以前超喜欢在门上乱贴东西的!”依稀记得矜音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就是这里了罢。
王小立:光魇(4)
“这里是十七楼吗?”女孩扶着门,朝谢颉问。
“嗯……是。”回答过去。
“啊!那到家了。”笑起来,一边摆摆了手。“哥哥再见!”
“……诶,等等。”
“啊?”
“这个给你。”男生斜靠在电梯口,一边挡着即将关闭的门,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熊。递到女孩的手里。
“这是……什么?”摸着手里的熊,女孩流露出一脸茫然。
“拿好。”眼看着布偶就要从女孩的手里掉下来,男生弯腰将熊朝对方掌心里轻轻按了按,“这个是……你的邻居姐姐叫我拿给你的。”
“邻居姐姐……”女孩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不可能啊——”顿了顿,喊出声来,“邻居姐姐两天前就跳楼了!妈妈说报纸都有登的呀!?”
按着熊的手在空气中停滞了几秒。
“……我知道。”片刻后响起男生平静的声音。
“啊?那这个——”
“哦,这个是上两个星期,她买给你做生日礼物,结果漏在我这里的。”
“啊!你就是大姐姐说的'很想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哥哥'呀!?”遇到传闻中的人,女孩有些惊喜地叫起来,但很快,这声音便又低沉进了空气。
“……不过……”
“……我知道。”
三
'万福×'大楼的天台是在十九层。各种颜色质地的床单和毛巾晾在那儿,在原本便不大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