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刷地白了脸色,连连向赵构讨饶。这里在坐的虽然大半都是文官,却是足以领导武将的文官。若是被扣上一个“领军大忌”的帽子,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构略微抬了抬眼皮,压根儿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反倒转过头,温和地对赵瑗说道:“继续。”
赵瑗称了声谢,娓娓道来。
“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难道不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么?虽然从朔州出兵,的确称得上一招妙棋;可是,若要从朔州一路打到燕州……”
“小女娘又在胡说八道了。”还是刚才那位讨厌的文官在发话,“谁说我们要去打燕州?”
即便赵瑗耐性极好,此时也不免觉得眼皮跳了两下,突然特别想揪着那家伙的领口丢出去。可那家伙绯袍在身,官阶估计不低,断然丢不得。
她朝四周看了一圈,果然武官们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在看着他。
燕州牢牢卡着山海关与古北口,是北大门最险要的一处关隘,易守难攻。若不是当初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金人哪有那么容易南下?如果当真要给金人一场迎头痛击,奇袭燕州是最好的选择。
但燕州有一个要命的地方,就是与宋代国土并不接壤。进入燕州的最快方法,就是出兵涿州。
“如今金人倾巢而出,分三路大军南下,正是后方空虚的时候。此时奇袭,有事倍功半之效,此为其一;其二,燕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赵瑗用了最大的耐性和最浅显的语言,给那连纸上谈兵都不如的家伙临时上了一课。
随即,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若是从朔州出兵,路线也实在太长。千里跋涉之后是否还有力气袭击燕州,谁也不能肯定。所以我在想,能不能从涿州正面佯攻,为奇袭朔州的人马,争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所有武将的眼睛齐刷刷亮了。
宗泽淡淡地“唔”了一声:“朔州理当让西军去打。可涿州……谁能担当起‘佯攻’之大任?”
武将们集体陷入了沉默。
整个大宋的军队系统,总共只有三支:为了抵御西夏而设立的西军、拱卫京畿的京营,还有各路地方团练及厢军。可事实上,谁都厢军弱得不堪一击,只能勉强当民伕用用;京营里基本都是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嫩得很也矜贵的很。常年驻守边关的西军……
西军倒是能打,可兵分两路,合适吗?
赵瑗轻咳一声:“不妨让京营的人去。”
“京营?——你——”
“听我把话说完。”赵瑗好脾气地说道,“一般说来,‘佯攻’,是为了什么?”
佯攻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赵瑗便自问自答了下去:“一是为了拖一些时间,二则是为了‘示弱’。”
若是拿最强的一支军队去“佯攻”,那不是恰好让对方摸了底细,死得透透的么!
“还有最后一条,那便是‘自保’。”
既然是佯攻,当然要输得越惨烈越好,兵。油子越多越好。像西军那种拼死力战、性格沉闷得像是无尽黑夜的老兵们,若是去佯攻,死伤反倒是最大的。
再说了,京营不是没上过战场么?刚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见一见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赵瑗没有透露。
未来赫赫有名的大将岳飞,就出自宗泽麾下。而韩世忠,却是西军里出来的血性汉子。
如果岳飞和韩世忠能在这场一明一暗、一佯攻一奇袭的战争中崭露头角……
她抬起头,缓缓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诸位以为呢?”
武将无话可说。
文官们更是无话可说。
至于赵构……这位纯属挂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依旧温和地当着他的布景板。
宗泽将目光投到了赵构身上,赵构又将目光投到了种沂身上。一时间众人齐刷刷地望着唯一一位西军出身的武将,眼神颇为复杂。
种沂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地行了一个军礼:“西军,誓不辱命。”
“……嬛嬛。”
赵构换了个姿势,坐直身体,笑吟吟地看着赵瑗。
“你去涿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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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地有些吓人。
赵瑗终于逼迫自己学会了骑马,夹杂在吊儿郎当的京营子弟中,一路朝北方飞驰而去。等到了一处渡口,立刻弃马乘舟,直往涿州。
她没有拒绝赵构的提议,也意外的看到了种沂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临走前种沂特意教会了她骑马,一字一字地郑重地对她说,好好地待在燕州,等我去接你。
赵瑗很想说少年你想多了,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可当时的情形太过肃穆,种沂的表情也太过认真,她竟然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直到京营的新兵蛋子们姗姗来迟,又和赵瑗合计好了北上,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令人意外的是,赵瑗吩咐众人,带上了那几个被打折腿的金俘,还有二皇子宗望的棺木。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可恶的魔王。
在夜色中伸出长长的爪,亮出森森的牙,狞笑着走向更为昏暗的深夜。
直到黎明降临。
“……帝姬。”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邦昌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这家伙已经失踪很久了,却不知怎么地,又被赵构揪了出来,打包塞给赵瑗一路北上。
“我们当真要去收拾宗弼的金国东路军?”
☆、第19章 金营夜惊第二度
当真什么的,最讨厌了。
赵瑗瞥了张邦昌一眼,没有说话。这家伙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河北路团练使,据说在京营中也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当真堪称察言观色的标杆,老奸巨猾的典范。
自从赵构强行宣布她就是柔福帝姬之后,赵瑗总会碰到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比如眼前阴魂不散的张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张邦昌自然不知道赵瑗心中在想些什么。此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拉拢这位神鬼莫测的帝姬。天晓得这位帝姬是怎么弄翻了半个金营,又把另外半个金营拆吃入腹的。虽然动手的是西军,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大功臣,就是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位。
赵瑗似笑非笑地瞥了张邦昌一眼:“怎么,张大人不想?”
张邦昌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背上寒毛齐齐立正敬礼。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金国四皇子一直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被这位帝姬的眼神一扫,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张邦昌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握着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无可,无不可。”
“唔。”那你就无可无不可去吧,别再来打扰我了。赵瑗腹诽。
大船在水中飘飘悠悠地浮着,京营子弟们大声鼓噪,隐隐带着对未来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好奇。河岸边时一望无际的平原,只可惜田埂都已经荒废。赵瑗站在船尾看了片刻,终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船舱,然后又走进了随身空间里。
空间中依旧是铜浇铁铸的天和地,地面上却凭空多出了几块铁疙瘩。赵瑗趁着赵构北上的大好时机,从他手中弄到了不少纯度极高的金银,又从宗泽哪里借来了几个工匠,好不容易才弄到了几块颇为干净的熟铁。至于纯铜,那几乎就是现成的。
她默默地估计了一会儿“种子”发芽的速度,觉得今年秋天应该会有个好收成。
但愿到时能给他们一个惊喜才是。
赵瑗静静地立了片刻便走出空间。毕竟在人声鼎沸的大船上,消失太久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唯一值得庆贺的是,她那双“纤直”的小脚已经渐渐张结实了些。先前赵构曾经想让她重新缠足,被她一句话反驳了回去。
她说的是:“再缠足,再被金兵捉住,想跑跑不掉,便只能等死么?”
赵构呆立许久,竟然无言以对。
“帝姬。”
舱外有人唤她。
赵瑗嗳地应了一声,起身出舱一看,却是一位年轻脸嫩的军士。军士讪讪地搓了搓手,询问道:“不知帝姬……唔,不知帝姬想在何处停船?”
——你们真的有把我当成帝姬看待么?
——哪里有帝姬随军出征,又被人默认为主事的……
赵瑗心中忽然涌起了几个古怪的念头,却又一一压了下去。她仔细想了想,吩咐道:“去打探一下,宗弼麾下的东路军驻。地,距离此处有多远?”
军士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柔福帝姬暗中使计让西军立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若是这一回,立功的是京营……他匆匆去了,没过片刻又匆匆返回,向赵瑗细致地描述了东路军的驻地。
赵瑗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距离这儿远么?”
“大致要走三五日。”
“挑二十个敏捷灵巧、又懂骑术的,带上金俘和宗望棺椁,随我一同过去。”虽然这么做对死者有点儿不尊重,但只要能有击退金兵的机会,赵瑗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哎?帝姬?……”
“听懂了么?”
“懂了懂了。”军士连连点头,一溜儿小跑离开了。没过多时,大船上便炸开了锅。有说赵瑗恣意妄为的,有说赵瑗异想天开的,有对赵瑗嗤之以鼻的。赵瑗亲自踱过去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凑了十九个,一旁的张邦昌却凑了上来:“帝姬瞧着……我合适么?”
赵瑗撇了他一眼。
张邦昌一面抹汗一面打着哈哈:“上回,唔,上回下官内急了,所以就消失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望帝姬恩准下官将功折过一回,哈哈……”
赵瑗盯着他看了许久,看的他牙齿打战腿也在发抖,最终才听见了一声宛如天籁的的允诺:“如果你还这么擅长见风使舵的话,倒是可以。”
有些人擅长浴血沙场,而有些人则擅长临阵脱逃。
其实用好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赵瑗整整齐齐地点了二十个人连同金俘一起走了,大船依旧晃晃悠悠地北上涿州。据赵瑗的说法,他们很快就可以赶上大船,外带一支哭爹喊娘连连溃退的金兵。
张邦昌听见这句话时,背心又是一阵恶寒。
恰好当时赵瑗换了白衣,一头乌发散散垂下,勾起了他许许多多不好的回忆。比如他第一次见到赵瑗时以为她是厉鬼,比如他再一次见到赵瑗时还以为她是厉鬼,比如现在……他依旧觉得赵瑗是个索命的厉鬼。
所幸赵瑗对宋人一向宽和,即便是厉鬼索命,也索不到宋人身上。
这样天赐的浴血修罗,宛如荒野上蔓延肆虐的彼岸之花,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呢……
“已经瞧见他们的营寨了。”赵瑗勒定了马,遥遥望去。
肥沃宽广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地扎着上千处营帐。由于平原开阔的缘故,不少身穿全副盔甲的金兵还在营帐中恣意纵马。唯一令人觉得头痛的是,宗弼治军甚严,就算他和亲兵们都不在营寨里,寨门也依旧守卫森严。
唔,寨门守卫森严?
赵瑗用一根纤长的手指支起下巴,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金兵营寨,无声地笑了。
“那个帝姬……”张邦昌抹着汗说道,“咱、咱们……”
赵瑗瞥了他一眼:“你跑得快么?”
“啊?”
“挑两个跑得最快的,跟我一起带着那几个家伙进去。”赵瑗冲队伍后方那几个金俘努了努嘴。金俘听不懂汴梁话,又是蒙着眼睛的,她用不着忌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