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贸然出现在金营中的少女,是赵瑗。
有空间的庇护,她很轻易地就溜进了这处临时搭建的匠作坊里。金人的武器盔甲都被酸雨烧坏了,他们必须连夜赶制出一批新的。所以,整个燕地的打铁匠人,还有被强行掳掠到金国的汴梁匠人,全部都被强行运了过来,连夜赶制盔甲。
金人很聪明,将这处匠作坊设在了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除非吃掉驻守在燕、涿二州的所有金兵,否则根本无法摧毁这处原始的兵工厂。
最令赵瑗沮丧的是,她配不出火药。
无论是威力强大的硝化甘油,还是中国最古老的黑火药,她通、通、都、配、不、出、来。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赵瑗悠悠叹了口气,在最角落的一处锻台边上,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处极不起眼的锻台,台面上甚至积了薄薄的灰。一位瘸了腿头发花白的工匠举着小锤,有些杂乱地敲着一小枚铁钉。赵瑗曾经在资料堆中见过这种小钉子,它们被用来钉在马蹄铁上,让战马的肉掌不必直接接触地面,可以跑得更远更久。
就是它了。
赵瑗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手拢在蓑衣里,不消片刻便取出了一小块带着金属光泽的硬物。老工匠抬起头瞧了她一眼,接着又失神地垂下头去,继续他的工作。至于赵瑗是谁、想要干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噫”声和吸气声。
打铁匠人们都认得那种硬块。它叫锡。早在千年之前,匠人们便会在青铜剑中添加锡和铬,将剑身铸造得无比完美。此时见着赵瑗将锡块投入原料炉中,渐渐融化又被敲打成一枚小钉子,有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小娘子,这玩意儿是不成的,太软了,金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妥来。”
赵瑗抬起头,发现是一位年轻的工匠。
她朝工匠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提点。”
工匠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可什么也没瞧见。”他低下头,继续叮叮当当地敲着一把弯刀,“你们呢?”
“哈哈今晚有人来过这里吗?”
“老子可从来没有在铁钉里加过锡!”
“这儿不是宋人就是辽人——哈哈,你知道什么叫‘辽人’么?三百年前,都是晋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凄凉,竟将整个作坊的气氛都冷了下来。数百年前,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什么宋人辽人,通通都是晋人……即便整个燕云已经被辽国萧家同化,一提“三百年之前”,依旧会一齐沉默下来,心照不宣地无视了赵瑗的动作。
赵瑗今夜的举动很大胆,也很顺利。
有空间在,她就能种出无穷无尽的锡。起先她设想将金人新铸的铁甲换成锡甲,后来才在工匠的提醒下,发现根本行不通。铁的硬度有7,而锡的硬度只有1。5。如果全部用锡换铁,那么这批工匠无一例外都会被杀头。
那么换其他的呢?
比如把弯刀的刀柄换成锡,比如把马蹄铁换成锡,比如把缀连甲叶的甲钉换成锡,比如把盛装箭簇的箭筒换成锡……工匠们只惊讶于赵瑗小小的身体,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锡块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手阻止她。
监工已经睡着了。
而他们,偷偷干两件折损金兵、对自己又没有害处的事情,那是相当乐意的。
赵瑗统共在这处临时搭建的匠作坊里呆了半个月。
每天夜里,她都会悄无声息地以锡换铁,为这批盔甲、兵。器埋下最深也是最彻底的隐患。白天她会借着空间的便利,从金营里顺些粮食出来,赠送给工匠们,也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了一些金国布防图。甚至有一位来自易州的宋人工匠告诉她,徽宗、钦宗一行人,不久之前刚刚路过这里。
赵瑗按捺下去接宋俘的欲。望,继续她的工作。
在金营中的日子极为无聊,每天的乐趣就是听金兵叫嚷,今天身上又被烧坏了几个大洞。
他们已经被那支神鬼莫测的宋军吓怕了。
比起热血好战的西军,那支宋军简直就是无赖。无论打得过打不过,都是一个照面就跑。接着抖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袋子,再接着是一股刺鼻的酸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护胸甲都已经烧掉了大半,缺口处还在滋滋地冒着白烟。
手脚灵便一些的,赶紧脱掉盔甲往回跑;手脚慢一些的,就……
脱掉盔甲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战场上流矢无眼,没有盔甲庇护,无论是自己还是跨。下的战马,很轻易地,就死了。
他们是真的怕了。
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即便人数和装备远远超过对手,也依旧对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有着本。能的恐惧。
等到最新一批盔甲赶制完成,南下攻宋又北退的兀术亲兵,终于赶到了涿州边境。
☆、第25章 接着是燕州〔二〕
合围之势,已成。
宋军这一仗打得越来越艰难。虽然有硫酸这等逆天利器,但金人实在是太多了。燕州易州蓟州……源源不断的金兵疯了一样地反扑,宋军在古老的涿鹿之野上仓皇逃窜。很残忍,却也真实。
赵瑗丝毫没有耽搁,等这批兵。器盔甲一铸完,就立刻赶回了涿州南境。
整个京营,一片颓靡。
先前嗷嗷叫着上阵杀敌的锐气已经没有了,加上补给线被北上的兀术亲兵掐断,军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愤懑,连带着对赵瑗也怨恨起来。在随时可能丧命的时候,人是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
赵瑗假装思考了很久,指着地图缓缓说道:“我们可以向西边撤。”
“西撤?怎么西撤?西面就没有金兵了!?这日子一点比一天冷,咱们又没有粮食过冬,西撤又有什么用!”说话的人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她,那副模样似乎是要将她给生吃了。
赵瑗放柔了声音:“西面是太行山。”
“太行山又怎样!?”对方依旧红着眼睛,嘶哑着冲她大吼,“我们完了!就像先前死去的弟兄们一样……黄河浮桥一断,弟兄们不是被烧死就是掉进黄河水里淹死……嘿嘿,太行山!”他狞笑着一步步走向赵瑗,“不如我们就在太行山当山贼土匪如何?这儿就有一个现成的压寨夫人!”
……唉。
赵瑗摇摇头,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仔细想想,金兵最厉害的,是不是铁浮屠?”
对方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突然间又是一副扭曲且狰狞的表情:“就算帝姬的‘仙器’能克制铁浮屠,也挡不住潮水一样涌来的金兵!康王殿下再不派援军——嘿嘿,恐怕帝姬您,就要一直当咱们的压寨夫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赵瑗向四周缓缓扫了一圈,大多数人脸上都交错着两种表情。悲愤、敬佩、绝望、希冀、狰狞……如果赵瑗无法解决此时的危机,恐怕她真的只能在空间里呆一辈子了。
“听我说。”赵瑗的声音分外宁和,如同潺潺水流滑过,安抚着众人焦躁的情绪。
抱怨声与咒骂声渐渐小了稀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在这种绝境之下,唯有这位少女帝姬依旧像往日一般从容,淡淡的微笑如同春日暖阳,融化着愈发彻骨的寒意。
“金兵最厉害的,是铁浮屠。一旦进了太行山,铁浮屠就像断了腿的拐子马,再也施展不开。你们谁去过西南方的吐蕃诸部?在那里,有一件要命的利器,唤作‘雪崩’……”
赵瑗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没有因为刚才的冒犯而发怒,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惧怕的神情。
“‘雪崩’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只要雪山上有细微的响动,立刻就会天塌地陷。况且,现在正值深秋,太行山中有野果也有猎物,少说也能维持三两个月。你们自己摸着胸口问问,除了西撤到太行山,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周围寂静无声。
“当然,比起去打猎,我更乐意去抢夺金人的口粮。‘以战养战’四字,诸位听说过么?”赵瑗说着,莞尔一笑,“他们的粮草军。械必定放在燕州、涿州交界的地方,你们——敢不敢去抢?”
周围响起了粗。重的喘气声。
赵瑗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目光。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在这烽烟四起的涿鹿之野上,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再支持一会儿就好。
等到西军拿下燕州,等到……
“报——”
尖锐的马嘶声刺破了沉闷的气氛,也惊醒了红着眼睛的一众将士。所有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一齐转头看向疾驰而来的斥候,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对赵瑗说过那些冒犯的话,也没有人试图挑战脆弱的道德。
斥候勒定了马,粗。重地喘着气,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鼓足所有的力气,大喊一声:
“燕京城破!”
燕京城破。
短短四个字如同昏沉夜色中的一声惊雷,在所有人胸口上闷闷地砸了一锤子。奇异的电流流窜过四肢百骸,原本红赤的眼睛愈发红了。在那一瞬间,所有宋军都变成了凶蛮的野兽。
燕京城破!
数百年来钉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的耻辱柱,汉家儿郎头顶上永不散去的铅云,太。祖太宗倾尽毕生之力亦无法达成的夙愿。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的那一天起,北门洞开,异族铁骑一路向南。
燕京,城破!
如同原野之上悲怆的战歌,低低盘桓在涿鹿之野上的沉闷鼓点。先前的怨愤不甘与绝望几乎在顷刻之间尽数散去,只剩下血液中燃烧的蓬勃战意。
杀!
一朝驰骋风云际会,以赤忱热血换取江山如画!
君不见黄河之水白浪滔天,君不见涿鹿之野烽火蔓延。
金戈铁马,河山锦绣,与君同书!
一个又一个宋军沉默地束好了战甲,沉默地检查着箭筒、弓弩、长枪、盾牌。没有人再抱怨萧瑟的秋风与短缺的粮草,甚至没有人再提一句西撤太行山。所有人胸中都憋着一口沉闷的怒意,周身血液都在沸腾着燃烧着,眼睛红得像是洪荒中狰狞的凶兽。
倾尽毕生之所愿,唯盼家国安康,妻女安宁。
再没有人颠沛流离,再没有饿殍满地幼子嗷嗷待哺,再没有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再混蛋的人,都会在燕云二字之下,沉淀出胸中最沉重的渴望。
护我妻女,卫我家邦。
威加四海,大业煌煌。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二帝迎还,雪耻靖康……”
一个年轻的宋军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沉默地翻身上了战马,整齐地在领头将军身后列阵,随后沉默地一路驰骋向北方。
整齐的阵列、沉默的面孔、肃穆的军容,瞬间会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向来恶名在外的京营,而是一直训练有素的西军。
“真怕他们有去无还哪……”
一直沉默着的张邦昌张大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瑗。
“帝姬以为呢?”
赵瑗再一次束紧了贴身小甲又披上蓑衣,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
“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第26章 接着是燕州〔三〕
金人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寒。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宋军有胆子从最西端的朔州,千里奇袭,一夜之间破掉防守空虚的燕云城,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捅进了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他们更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