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很怕,非常怕。
任谁在一个冰冷的雨夜,和井水中浸泡了半晚的尸体呆在一起,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她尽量在地面上多呆了一些时间,尽量给自己做着自我催眠,尽量……尽量一字一字地对自己重复着:这是一场性命的赌局,要么逃,要么死。
她在冰凉的井水中瑟瑟发抖,听着金兵在井沿上狠狠劈砍了几次,听着一个娇柔的女声惊叫着“这是嬛嬛的鞋”,然后就没有了下文。鞋,是她故意留在地面上的。已经有了一次自杀的经历,没有人会怀疑柔福帝姬会自杀第二次。
有人大声咒骂着,也有人请金兵将帝姬的尸体捞出来,安葬在黄河边上。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颤抖着翻动着身边的女尸,让那张惨白的脸对准了井口。
浸泡了整整半晚,即便是再精致的面容,也已经浮肿得难以辨别。更别说金兵向来不把这些后妃帝姬当成一回事,眼看着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嬛嬛!”被强行拉起来认尸的洵德帝姬疯狂地哭嚎。
在那一瞬间,赵瑗也很想哭。
活活被吓哭的。
她特么的也是一个女人啊!
她也怕鬼也怕冷也怕被金兵一刀剁了啊!
就算她胆子大了一点、知道得多了一点、对鬼神的敬畏少了一点……她特么的也想哭啊!!!
井口的喧嚣渐渐远去,昨夜那场透雨也终于停止了。马踏泥地的声音在晨曦的微光中分外清晰,赵瑗手抖脚也抖地举着那具女尸,一字一字地给自己打气。
这是一场性命的赌局。
你赢了。
你可以做到的,赵瑗,嬛嬛,靖康二年的柔福帝姬。
她握着滑溜的井绳,沿着沾满青苔的井壁,吃力地从井里爬了上去。
身后有什么,她不愿去想。
这个时代对女子有着怎样的束缚,她更不愿去想。
爬出去,留下命,去拿回被夺走的一切。
拿回,这个时代的希望。
她颤抖着踩在了井口边沿上,用僵硬的手指头抠着泥土,用力爬了出去。
锵啷。
两把锋利的朴刀,交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3章 南渡
朴刀在晨曦中反射着寒光,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赵瑗知道那是自己。不,是柔福帝姬。
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恐慌,彻彻底底是一副亡国帝姬的景象。赵瑗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演技了,若不是身在宋朝,说不定她还能去捧一捧奥斯卡小金人。她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个声音,要她去偿还前世的债。
前世的债?
柔福帝姬?
就算她前世是柔福帝姬,也绝没有需要偿还的债。
相反,她还要向人讨债,讨还那一桩桩一件件,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恶债。
“大胆逃婢,竟敢戏弄于某家!”声音尖尖细细的,应该是个宦官。
赵瑗抬头,看见了一张“面白无须”的脸,还有一位戴着缨盔、脸上刺着字的军士。不,不是军士,普通的宋军只有毡笠,没有资格戴缨盔。他是……他是一位军将?
她在宦官眼中,清晰地看见了一抹浓重的无奈与悲伤。
宫廷内侍没有理由认不出一位帝姬,那位带刀的军将也是。
赵瑗来不及想太多,微微低垂着头,用纯正的宋朝官话说道:“请大人训示。”
“大,胆,逃,婢。”宦官虽然极力在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训斥她,却依然掩饰不住声线中微微的颤抖,还有那已经渐渐哑了的哭音,“逃婢当死,你不知道吗?”他刷地一声,将赵瑗的长发割下了长长一绺,“断发……即,枭,首。”
他一字一字地哭喊出声来,最终扑通一声,跪在了赵瑗面前:“帝姬快逃,快往南逃!康王家眷已经尽数前往临安,康王也已经调兵……从今往后,您不可再以帝姬自居。那本要命册子里,柔福帝姬已然薨了,册子是老奴亲笔写的,一笔,一划,写的……”
宦官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泪滴顺着皱纹滚落在了野草尖上,混着露珠,重重打在了黄泥里。
“我明白。”赵瑗低声叹息,“从今天开始,再没有柔福帝姬,只有宫中一位逃婢。”
那位宦官,是来帮她掩饰身份的。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跟着金人北上,也不明白身边这位少年究竟是谁……
“老奴会将井中的‘帝姬’好生安葬。”宦官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透出一点光芒,“老奴身边这位,是老种经略相公的嫡亲世孙,可护送帝姬南归。恳请帝姬……不,逃婢切记,南归之后,恳请康王立即出兵北上,迎回二帝,也不枉老奴一番心意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吃力地向井中投了木桶,将身穿帝姬服饰的女尸拉起,背负在身后,踉跄着朝北方走去。
“金人的车马已走出二里开外。”身边的军将沉声说道,“你能骑马么?”
赵瑗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那可有些麻烦。”
赵瑗低头看看自己一双“纤直”的小脚,咬咬牙,从外衣上撕下两片布条,将脚牢牢裹住,试着跑跳了两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走!”
军将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点点头,说了声好。
那位军将姓种,只让赵瑗叫他种十三,说是在家族中排行十三。种家军抗衡西夏一百余年,早已变成了北宋最最强大的西军,如今金兵南下渡河,西军被抽调过来拱卫京畿,他也就一起跟过来了。
据种十三说,那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殿下,已经纠集所有能用的兵马,在黄河南岸一字排开,准备和金兵决一死战。
康王有个让人咬牙切齿的名字,叫赵构。
但现今的赵构骨子里还存着几分血性。
他在河北集结了西军、京营,以及各路厢军,预备痛痛快快地金兵打一场。就算抢不回靖康二帝,能把金兵拦截在黄河以北,也是好的。
但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宋军阵营里又出了个遗臭万年的宰相,李邦彦。
如果说秦桧是盘踞在大宋宫梁上的臭虫,那么李邦彦蛀掉了整座宫殿的白蚁,还是最大的那只。
西军夜袭金营,李邦彦连夜给完颜宗望递了情报,夜袭小队全军覆没。
西军将金兵打残之后,李邦彦在黄河南岸竖起了大旗,严令西军不准越过大旗半步。
西军要屯兵黄河,李邦彦痛斥“浪费军资”,将西军最强大的将军、种家家主种师道活活气死。
……
这位大宋相公的生平,唯有短短四个字:罄竹难书。
赵瑗一面跌跌撞撞地跟着种十三往回走,一面听着他咬牙切齿地数落着李邦彦的生平,直到说起“严禁西军渡河”时,这位军中小将的眼睛红了:
“我们一路从西边打回来是为了什么?平白送了这么多弟兄的命,竟然告诉我们不准渡河!西军已经将金人打残了,已经将金人打趴在地上狼嚎了啊!他们竟然给了金人最最宝贵的喘息之机!相公拿了枢密院签发的文书,生平头一回哭了。不准渡河!不准渡河!不准渡河!”
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三次“不准渡河”,那副凌厉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赵瑗默默地想着,种十三口中的“相公”,应该不是妻子对丈夫的爱称,而是西军的最高统帅,如今已经溘然长逝的种师道。
李邦彦这家伙的确应该千刀万剐,但现今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应该怎么渡过黄河去?
黄河上的浮桥,已经被人一把火烧断了。
“该死。”
种十三咒骂一声,从黄河边一艘船的残骸上,拆卸了两块木板,丢了一块给赵瑗,“绑在手上,我们过河。”
他说着,挑衅地望了赵瑗一眼。似乎只要赵瑗说一个“不”字,他立刻丢下她就走。
赵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破木板,无奈地耸了耸肩:
“已经赌过一次命了,再赌一次又何妨?”
事实证明,赵瑗命硬得很。
她竟然真的只凭一块浮木,凭着前世带来的、并不娴熟的游泳姿势,慢悠悠地漂过了黄河。等到她真正站在黄河南岸时,已经吐得七荤八素,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白浪滔天,洪流肆虐,稍不小心就会被卷进暗涡里,再也爬不起来。但她竟然……捱过来了。
“大难不死。”她喃喃自语。
“走吧。”种十三已经有些不耐烦。
“请等一等。”赵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黄河中那张苍白的脸,慢慢地跪了下来。
撮土为香,天地为炉。
第一跪,跪柔福帝姬,占据了旁人的身体总会有些过意不去,虽然柔福已然自尽身亡。
第二跪,跪前世的父亲母亲,默默祈祷妹妹能够照顾好他们,别再为自己这个出了车祸的倒霉蛋伤心。
第三跪,跪滔滔黄河,跪脚下黄土,跪宋室万里江山如画。
自今日起,她便是柔福,一个刚刚逃出刘家寺、横渡黄河的亡国帝姬。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抢了我的给我送回来,杀了我的——给我偿命。
赵瑗慢慢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种十三,神色分外平静。
“我们还是分开吧。”
“你说什么?”种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分开。”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是军将,而我是个逃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你带我渡河,救我性命,我心下感激。但现在,抛弃我,你自己回到西军去复命,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种十三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红晕:“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复命?”
赵瑗指了指黄河岸边的大旗,低声说道:“不准渡河。”她停了停,又说道,“能够违抗枢密院签文、又是种家子弟的,唯有一个身份:细作。”
种十三断然否认:“不,我是斥候。”斥候,是宋军中刺探敌情的前哨。
“好,斥候。”赵瑗点点头,不再和他做无谓的争辩,“你回西军罢,我去一趟汴梁。”
“可刚才……”
“我会亲自去见康王的,但不是现在。”
种十三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好。
东都汴梁,灞桥折柳,冠盖满京华。
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赵瑗拄着木棍,披散着头发,一步步走在汴梁的街道上。春风凄凄凉凉地吹着,卷起漫天的桃花瓣,一路上门窗洞开,十室九空……
她一步步地走着,慢慢适应了这双小脚,又将裹脚的布帛松开了一些;再走两步,再松开一些……柔福缠足的日子已经很长了,这双脚要恢复原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赵瑗在皇宫前停下了脚步。
金人撤兵前,在汴梁立了一个小王庭,国号“大楚”。
而这位“大楚皇帝”即位之前,连官位带姓名,叫做——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
宋朝宫梁上的白蚁,还是太多了啊……
要不要一只只地捉出来,碾死呢?
☆、第4章 天子矫诏
真是好一个“割地使”。
这种充满屈辱性的官名,估计也只有赵佶那王八蛋——不好意思,骂了“自己的”父亲——才设得出来。童贯或许也可以,不过那死太监现在应该滚蛋了才对。
赵瑗沿着宫墙走了两步,突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咕咕声——她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毛线!
金兵夺走了汴梁所有的金银、器物和粮食,连北宋王庭也掳掠